定居澳洲素稱“花園省市”的維多利亞州將近廿五年,所到處盡是滿眼蒼茂蔥濃園林草坪,即使在年前開始實施的用水禁制令下,被炎炎夏日灼至枯黃乾癟的草地,只消一夜綿綿秋雨,明朝又見一片欣欣向榮,如茵青翠.
難以想像方圓百里只得瘦樹兩三株,寸草難覓究是如何一番景況. 這次追隨客屬崇正會組織的愛麗斯泉之旅,給原本已惜水如金的自己上了更重要的一課.
全程五千五百公里,總共花費六十小時的長途客車旅程,承載一輪明月,萬斛秋光,予我以紅土萬千頃,海會枯,石會爛的震撼.
此行前往澳洲的紅土心臟地帶路途漫長,然而所經景點無數,知識增長足以抵消連日疲累. 沿着史特威高速公路—又名探險家之路行駛,這條由南澳阿特雷德直達北領地達爾文的公路全長三千一百公里,平坦而延長. 所經為半沙漠地域,海市蜃樓不時隱現;紅土茫茫鋪蓋,屬鹽鹼土壤,荒蕪寸草不生;時而光禿一如火星表面,時而簇簇灰藍色灌木叢散佈,因土質鹽份多寡而顯現深湼鳟. 沿途供應飲用水的地面管道清晰可辨,好些地區洗手間每次沖水繳付八分錢,水源珍貴程度真箇點滴如玉液瓊漿.
趕夜車經過渺無人跡的森普遜沙漠確實經歷難忘.時值農曆三月中旬,穹蒼遼闊,星斗低懸閃爍,渾圓的月亮淘氣地追逐着疾駛中的客車,忽而左,忽而右;銀白光華朗朗瀉漾濛濛大漠,將矮樹叢裝扮成魅影幢幢,遠處隱約聲聲鷹鳴,迷離詭譎莫測. 乘趁月色皎潔清明,袋鼠`羊隻`甚至碩大的牛隻不時出其不意衝越公路,到管道旁邊吸啜滲出滴漏;司機整夜疲於左閃右避,險象橫生.
途經礦產豐富,負咻敇屑~中心盛名的澳古斯達港;前核試導彈基地烏馬拿—原住民意譯長矛;一九八四年才建設的格林敦堡人口只得三十,羊隻二萬二千五百頭,蒼蠅二百萬,衝着人們口面襲擊,不勝煩擾.
告別蒼蠅王國,迎向人口僅三千五百的澳寶礦地進發. 這裡出產全球九成的蛋白石,此種通體透明或半透明的天然矽石,憑籍其耀目如彩虹般繽紛璀璨顏彩馳名於世. 由於當地夏天燠熱,最高溫度達攝氏五十六度半,冬至夜涼卻又降至零度以下,自一九一五年經開拓以來,八成居民住在人力或機械挖掘,深達十公尺的地下寓所. 沒有設置電力空調,單憑每個房間一根豎立於屋頂外的通氣管調節空氣,使之冬暖夏涼,保持在攝氏廿二至廿四度之間. 室內牆壁便是天然礦石,其質堅硬牢固,無須柱樑支撐,杏土裡混雜赭紅紋絡,美觀瑰麗,不需任何人工修飾.
愛麗斯泉位處澳洲北領地核心地帶,極目紅土冥冥,漠漠無垠. 聖石(Ayers Rock—土著名稱Uluru) 拔地而起,巍巍屹立其中,唯我獨尊,無愧為國土心臟榮譽.
渴望一睹廬山,旅眾瑟縮在九度寒霜下守候黎明,曙光甫現,絲縷熹微晨光徐緩把漆黑帳幔撩掀,世界上最巨碩的單塊石頭隨即展現眼前.這周長九千四百公尺,最高處達三百四十公尺,峻險峭峙,神聖莊嚴的變色岩,隨着陽光的強弱更替,不時呈現如夢似幻般色彩. 浮雲掩蓋處呈棕褐帶抹淡紫輕藍,雲過天青卻又赭紅如火濃烈,叫人目不暇給,讚嘆不已.
沿着聖石一段漫步,近距離接觸更加使人眩惑撼動. 銹褐色的光禿表面間歇顯露黝黑鐵質紋理蜿蜒從上而下,四周森然亂石剝落猶如金屬腐蝕痕跡處處. 奇形怪狀洞穴無數,內裏蘊藏土著遠古石刻彩繪,其中有一更若鬼斧神工,形如天然舞臺,穹頂史前巨貝化石星羅棋布,徹底推翻了石從天外來之揣測.
翌日天曚亮,一行三十多人呵著暖氣,瑟縮團團圍坐一堆正燒得旺盛的營火. 桉樹柴枝在吞吐火舌中霹啪作響,旁邊以炭烘煮的麵包(damper)和鐵罐鮮茶(billy tea)芳香撲鼻,引人垂涎.
荒煙寥廓,漫山遍野的灌木叢中,偶爾穿插桉樹數株,瘦小枯乾,落盡了葉的樹幹枝椏若指爪般無助地伸向白雲蹁躚的藍天. 頭頂一群不知名小鳥吱吱喳喳滋擾着廣袤礦野的寧謐. 樹脂燻煙瀰漫中,愛麗斯泉原住民文化村導遊引領眾人溯迴盤古夢幻天地,捕捉大自然生死遽遞的蠻荒奧秘.
澳洲原住民文化歷史悠久,肇源於冰川時代. 約四萬年前率先由印度尼西亞循陸地橋樑踏足澳洲國土. 於十八世紀英屬殖民抵達時,個子細小,雙腿瘦削,深棕色皮膚,扁陷輪廓闊鼻子的土著依舊生活在原始石器時代.
這個古老的群居民族沒有文字存留,卻有方言七百種,其差異之距猶如英語之於蘇俄及義大利語言. 自殖民主義以來,因缺乏統一聯繫,如今只剩餘約五十種. 在完全沒有文字記載,只憑歌謠隱喻,石刻彩繪去揣測探究的情況之下,要瞭解及認識一個民族的文化根本就是一項艱巨任務. 因此至今西方文化與之矛盾衝突仍然存在,共識及和平共處尚待智.
圖騰信仰主宰着部落之間的氏族關係,婚姻匹配及道德範疇. 每個人都具備其個別圖騰 – 與某種植物,動物或宇宙自然現像有着特殊連繫. 不同部落之間擁有相同圖騰者,便代表彼此存在着氏族親屬關係.
少年男女到達十歲至十五歲之間已視作成長並適宜嫁娶. 女方擇偶對像由母親作主,年紀差別十多二十歲. 男方新娘首選為母系兄弟所出.
闡釋生死之道蘊藏禪意哲理. 虔信地球與星系為兩條盤古開今,創造宇宙萬物的大蟒蛇,其深入程度於土著藝術畫作可見一斑. 作品源用傳統圓點及條紋圖案,構圖技巧獨特,創意無窮, 以天然顏料描繪於樹皮上面,原始風格細膩純樸之餘,卻不失其瑰麗華美.
奉行天地與物我合一,花果樹木均詮釋着生命,圖騰觀念根深蒂固,崇尚大自然的民族,深受自然規律牽絆而不事農耕和畜牧,視播種為觸犯先祖開天闢地的精神領域,只對沃土大地宜取宜攜. 對走獸動物蹤跡瞭如指掌,擅長於以廻力鏢及長矛狩獵為生.
人死後萬緣捨棄,鰥寡三天後可再談婚論嫁. 逝者衣物,照片一切全付諸一炬, 名字禁止再為後人提及,因篤信靈魂會鑽進山石泥土,或遨遊於天地間,不容塵俗糾葛幹擾.
英屬殖民最初抵達悉尼期間,原住民人口估計約七十五萬. 因牲口引入後令自然生態遭受破壞;洋酒藥物傳介,外加綏靖,歸化及隔離洪流衝擊,導致缺乏等級制度組織,自治能力薄弱的民族跟傳統脫節,文化日漸式微,對文明社會生活方式無所適從,疾病叢生,人口瀕臨滅絕. 二十世紀初葉,居住於塔斯曼尼亞的純血統原住民只剩下六萬一千人.
現今之澳洲境內尚存土著共二十萬,部份仍居住在沙漠地帶,其餘大多數已遷入市鎮或貧民窟,居住環境惡劣,收入低微, 文盲` 失業及嬰兒死亡率偏高. 酗酒及濫用違禁藥物促成外界對其岐視及偏見日益增加.
不求雋永` 禦風而行` 活在淡泊裡的大地兒女禁不起時間的沖濯,科技文明的洗禮. 即使秉持一份執著,折向來路回頭走,海涵地負,赤足跋涉,蛇的傳人恐難再度邁出往昔那股逍遙瀟灑,任我豪情!
百年渾是夢,回首即塵埃. 海枯石爛有時,水涸石出,憶萬年前的浩瀚汪洋已不留痕跡,今人只讀着岩石,讀着石刻印記,讀着人死後靈魂仍遨遊於天地間,卻不再為後人所惦記的原住民信仰.
喝不到愛麗斯泉水,遺忘鬱青草香,僕僕回歸,鞋跟沾不上半點土壤,只剩星星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