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下） ---钟雅熙
安顿停当我因公要回一次西安，当得知我即将离蜀回陝的前一天傍晚，那位名叫娜瑜的姑娘，腼腆而又拘谨地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感到意外，因为我们刚住下两 天双方并不熟悉。加之这姑娘原本就内向 讷 言，那时社会风气远没有现在开放，当然也出于异性的避嫌，因此，我们几乎没有来往。
经过简短交谈我终于明白，原来娜瑜姑娘年底就要出阁。蜀地道路泥泞难行深可及膝，雨天大姑娘光着脚丫子勉强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婚后的新娘子如果没有一双像样的高腰胶鞋，那将是一件非常没有面子的事情。姑娘委婉而又羞涩地，向我表达了她迫切想拥有一双高腰胶鞋的强烈愿望。
在当今商品琳琅满目缤彩纷呈，物资迭床架屋商品严重过剩的买方市场。今天的人们也许很难想像，当年日常生活消费品匮乏奇缺到了何种程度。特别是在偏远闭塞的小山村，一双胶鞋、一条凡力丁 ， 足以让一位女孩子放下矜持与自尊，去求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男子，那怕这种希望非常淼茫。
那时一位姑娘想得到一件生活必须品的愿望与难度，远比如今女孩子心目中，那辆火红的法拉利跑车还要强烈困难好几倍。法拉利儘管昂贵令人望而却步，但只要有钱便可求得。高腰胶鞋儘管普通，在当年奇货可居物资奇缺的条件下，即使有钱你上哪裡去买？
我自然知道，这是一件非常艰钜棘手，甚至于是一桩几乎难以完成的使命。可我又不忍心打碎一位涉世不深，山村女孩子心中那个五彩斑斓充满希望的梦！儘管我不曾也不敢正面答应姑娘的请求，但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委託，我更不想伤害一位姑娘秋水皓月般明亮祈求地眼神。默许中，寄希望、侥倖或者偶然，能为姑娘带来一丝惊喜。
回到家乡，我调动一切关係积极奔走斡旋，然而，物资奇缺，困难重重。加之时间仓促，屁股后面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办，返蜀的日期已经超过快一周了，姑娘的委託依然没有着落。我岂敢以私废公拖延时日？带着不尽的遗憾与无奈，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此刻我终于明白，以我当时的社会地位与能量，我并不比娜瑜姑娘具备更多的优势。我是怀着内疚与忐忑不安的心情，返回自贡郊区那个小山村的。当我忧心忡忡刚刚翻过最后一道小山梁时，我隐隐约约远远地望见，聪明睿智的娜瑜姑娘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我进村必经的小河边洗衣裳。
待我走近，她兴奋地告诉我说：前天晚上她做一个梦，梦见我为她捎回了一双玫瑰色的高腰胶鞋，漂亮极了。鬼使神差，近来她每天都来这裡等我，喜形之色溢于言表。还问胶鞋真有玫瑰色的吗？望着姑娘璞玉无瑕充满期待地眼神，我羞愧难当无言以对。
是的，在那个特殊年代，我的确不曾见过玫瑰色的胶鞋，花花绿绿被视为资产阶级的东西，弄不好是要受到批判的。萝卜快了不洗泥，那时厂家根本就不考虑生产彩色的商品，当年服装款式色泽的单一可窥一斑。
姑娘爱美，追求完美无可厚非，可惜她错生了年代，她的梦想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了！
当姑娘得知我没有顺利完成她的委託时，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失望与哀凉。然而，善解人意的娜瑜姑娘一半像是安慰我，一半又像是自我解嘲地说：“其实啊，梦都是反的，那天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此后，姑娘一连三天都没有露面，听说她病了！
我自然明白，那不仅仅只是一双胶鞋，那是一位山村少女可以写满整个天空的诗意。我理解那双高腰胶鞋在姑娘心目中的分量，我更理解姑 娘爱美、追求完美，待字闺中那个梦幻一般玫瑰色的梦！
採蜜季节是养蜂人最繁忙最兴奋的日子，场院一角摆满了盛放蜂蜜的专用大铁桶。织凉蓆的姑娘们都过来帮忙，摇蜜机飞速运转，出蜜口金黄色的油菜花蜜，源源不断地流入铁桶中。
在村民们看来，出蜜口流淌出的不仅是蜂蜜。那简直就是金灿灿的黄金白银啊！试想，在那个物资奇缺，就连白糖、纯硷、火柴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裡，如此高产量地出蜜，能不令人怦然心动？
为了酬谢左邻右舍的帮助，我们在一大桶凉开水中兑入刚刚摇出来的油菜花蜜请大家品嚐，仅此而已。这在当时已经是非常奢侈之举了，因为我们没有权利慷国家之慨。按照规定，这些蜂蜜必须交售到当地供销收购部门，更不能也不敢拿到市场上去出售。我们始终严格地遵守着这一规定，没有谁敢越雷池半步。
我们即将离开自贡郊区那个美丽而又贫瘠的山村水乡。姑娘们暗中商议，要以她们上交收购部门的最低价格，为我们每人编织一张最上乘的凉蓆，水乡姑娘以她们质朴无华的方式为我们饯行。
她们精心挑选出了最上乘的蒲草，使出最精湛的技艺，倾注了最真挚的情感。就在我们开始装车即将离开那个美丽富饶川西水乡的时候，姑娘们将一张张精美绝伦的凉蓆送到了我们手中。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公平、最质朴无私地交易了，我自然明白，公平公信永远都是无价的。
“君子之交澹如水。 ”正是这种纯真无瑕清澈似水的君子之交，正是这种质朴无华的理解与信任，四十多年来一直让我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四川是我国第一人口大省，“天府之国”有着无以伦比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都江堰浇灌福祉着广袤无垠川西平原的土地。这裡气候湿润，降水量充足，全年最冷月份平均气温都在摄氏3 ～ 8 °以上。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冬天都充满着绿色与生机的福地，“文革”十年浩劫大锅饭，让四川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国“第一人口大省”，沦为我国“第一贫困大省”，个中原因值得深思！
高亢激昂的汽笛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我忽然从朦胧中惊醒，列车员开始换卧舖票，绵阳车站到了。出站口好友满面春风地张开臂膀向我跑来，我疾步迎了上去与他紧紧相拥，瞬间淹没在滚滚的人流之中……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