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碗裡的年夜饭---穆迅
孩提时代的新年,因太久远,早已和农贸市场大木桶裡欢跳的活鱼、四处乱爬的双钳螃蟹所溷淆。依稀只记得穿新衣的喜悦,还是政府发的。(注一)
嘴上有了茸毛,血气方刚,却正逢红旗高举,一脑门子的闹革命。过年成了四旧,扫地出门,一晃就是十年。
工作了,分配到上海。南方传统的“四旧”文化在百姓市井中非常根深蒂固。光天化日之下手捧红宝书、口中念念不忘继续革命,转身就商量这新年怎么过。所以,南方的过年倒还记忆犹新。
岳母是个“退休”的里弄“干部”,不识字。文革初期非常“荣幸地”被贴大标语:“打倒XXX”!还赐上红叉,名字倒写。革命了半辈子的她想不通,从此甩手不干了,一个月十五块的“退休金”领到人间尽头。
在家裡她“领导作风”不改,仍然是“运筹帷幄”于油盐酱醋之中,儘管她手下的家庭成员个个识文断字,却丝毫不能动摇她的统领地位。
过年这项大团圆工程当仁不让地由她领衔。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岳母就算计开来:今年的大菜以羊肉为主。在青海山沟裡工作的我三弟结婚,携新媳妇绕道上海,顺便捎了一袋子冰羊肉。这在每月每人凭肉票只能买四两肉的年月,无疑是个天上馅饼。那可要精细安排,利用北窗外“天然冰箱”一定保证年三十吃到上好大肉。另外,浦东的“羊糕”很好吃,用白水加佐料连羊肉一起煮,成功后晾凉结成肉冻。上桌时切成一块快,淋上香醋、蒜泥,清口不腻。
“呐伯京甯晓得巴乌居哪能吃法?”(注二)岳母对我说,她一直认为这就是普通话。
我摇摇头。做了几年倒插门女婿,上海话倒是能听懂,只是大白鹅见过,没吃过。岳母之所以讲这话,全因为今年不知怎的,政府忽然有冰冻大白鹅供应,每户凭户口名簿一隻。不管你爱吃不爱吃,不买也没别的供应。岳母倒是不怕,她是烹调能手,就是四条腿的桌子,她也不憷。
冰冻大白鹅是我去买的,要排队,我上班自由,去不去单位没人管。
那年月,过年一大难关不是躲债,都是千年的狐狸——全在聊斋裡。上下都是几十块钱一个月,没必要借,借了也没用。你要的东西全凭票,什么自行车票、缝纫机票、布票、点心票,有钱也不能多买。至于汽车、冰箱、电视机、电脑、手机等,对不起那时还没有,就是有了,绝对凭票。
那年月的难关就是排队,买什么都要排队。尤其平时少见的年货,那些政府发的,凭票的,更是生怕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天还濛濛亮就得去排队。
到了供货点,早有一大串人排队了,说他们隔夜就来了,没人不相信。站在人群裡前胸贴后背几十分钟过去了也不见挪窝,不时前面吵起来人也扎成堆,原来有人插队。半天过去,仍是蜗牛爬步,时间毫无价值地消逝,化成我人生中枉留的一段空白。好不容易揣到尽头,面孔就像冰鹅一样的售货员从柜檯裡甩出一隻冰鹅,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就往篮子裡塞,收钱,往户口本上盖戳,就再也不理你了。
载回家,很快岳母将白鹅化冻、洗淨、风乾,再涂上粗盐、花椒,放入盛器内用条石压住。
“格样子过尼辰光好吃了”(注三)岳母满意地说。
接着花同样的时间,受同样的难,还要排队买粉丝、带鱼等等。就像唐僧西天取经必受九九八十一难,小小百姓备齐年货,也需九九八十一排队。晴天寒风凌厉刺骨,雨天冰水湿冷成泥,直到年前头几天长龙队裡挤到天黑,总算用尽票券,盖完戳,人吐了一口气,像浴火重生。
夫人家过年有三样菜必备:沙拉、素什锦、甜酸银丝芥菜。我家的沙拉虽是西菜,却合上海人的口胃,不知是否改良过,有人也称上海沙拉。食材:土豆、苹果、胡萝卜、水煮鸡蛋、红肠、酸黄瓜。苹果、鸡蛋和煮熟的土豆去皮切成小块,红肠、熟胡萝卜、酸黄瓜切丁,溷在一起红橙黄绿煞是好看。关键一道工序:拌沙拉油。通常由我这个只会吃不会做的人干,因为它单调、易做。先取出生鸡蛋白,只留蛋黄于小碗中,加少许醋稀释蛋黄,再用小调羹将素油一点点滴入蛋黄碗中,同时用筷子顺一个方向搅拌,如此往复,待蛋黄借油和醋膨胀到大半碗时即大功告成。此人工沙拉油製作需费时一两个钟头,不是我太馋它,真不想干。
素什锦外面有卖的,但与岳母做的味道相差甚远。自家人不计成本,木耳、黄花菜、茨菰、油放足自然好吃。此菜为冷菜,年前早已做好,盛入超大搪瓷盆内很是诱人,我常趁岳母不备偷吃几块。甜酸银丝芥菜是解油的,每年必备。岳母很有信心:当年夜饭吃到最后它最受欢迎。
靓汤在上海大餐中必不可少,印象裡我家过年的汤像是个“大杂烩”有油豆腐、粉丝、肉圆、鱼圆、百叶包肉、蛋饺等,临端上桌时再烫上新鲜菠菜,热气腾腾很有团圆气氛。
蛋饺是自家做的,我自告奋勇愿担此重任,原因是比做沙拉油好玩多了,又围炉製作,忒暖和。岳母早已安排好,空閒时将煤油炉端出,调成小火。我手持一旧大汤勺,用小块生猪皮在热勺裡抹匀,倒少许蛋浆,“刺啦”一声蛋浆结成圆形皮,趁还有小量浆液尚存快速挟入肉馅,翻成饺子状,待浆液粘连,蛋饺即成。
年夜饭备到这个程度,已是接近尾声,全家上下总动员向着大年三十冲刺。那时排队的痛苦、加班加点做年货的劳累全被过年的喜悦所包裹,没有一丝的恨怨。
大年夜终于到了,众人将靠牆边的山寨红木八仙桌移出,高低方圆不一的椅凳们并肩围了一圈。岳母早已做好的凉菜包括蒸熟的咸鹅肉——诱人的红色并散发出浓郁的火腿香,全拼在一个大瓷盘内,摆放桌当中。亲人们七嘴八舌争议“梁山泊排座次”,凳子搬来挪去,其中厨房裡不时传来“刺啦,刺啦”岳母紧张的热炒声。年夜饭终于拉开了闹忙的序幕。
这是一年中所盼望的最美妙时光,似乎所有付出的劳累、企盼、争斗、煎熬、贡献都要在这一桌子的丰肴中兑现。平日的清苦对比眼前的腴富,一种满足、欣慰盛满整桌。新年就在这一年中稀有的欢乐裡留下难忘的记忆。它是珍贵的,喜庆的。
反观现在的年月,盛宴时时出现,动不动就杯觥交错,过年的庆典早已被轰轰闹闹的平日所淹没。有时过年已不是引颈期盼的嘉年华,反而有一种迫不得已的负担,累了一年干嘛 还要再累呢?真想躲在一处无人的角落裡清静清静。
人富裕了,更自由了,也更累了,你还想过年吗?
注一:解放初期我们曾享受过暂短时期的供给制即生活用品全由政府派发。
注二:上海话:“你们北京人知道鹅肉怎么吃法吗?”
注三:上海话:“这样子到过年的时候就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