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人(下)
于聚义
一大早,老宋头拾掇完碾麦场往回走,巧遇儿子也回来了,爷儿俩照面儿时,老宋头只当没看见,自顾个儿往屋裡走。
“ 爸,您跟我说的事儿办成了,是强涛副县长给批的,咱村救济款的事儿落实了。 ” 儿子跟在老爸后头,边走边说。
“ 是真的? ” 老宋头勐然回身站住,儿子差点和他撞上。
“ 那还能有假?我替村裡打了报告,您看看,这是强涛副县长亲自批的,还表扬您哪。 ” 儿子从口袋裡拿出两页纸。
老宋头一怔, “ 表扬我,为啥? ”
“ 强涛副县长说,村裡有您这麽一位关心群众的老支书,县上应该大张旗鼓宣传呀。 ” 儿子眨巴着眼睛说。
老宋头听后,满脸狐疑。
走进屋裡,王春花看见儿子,连忙迎上来嘘寒问暖。
宋小红没理会老娘的热情,而是坐在椅子上跟父亲说: “ 爸,有个事儿,还得请您亲自出马。 ”
“ 啥事儿?说吧,看我能办不能办。 ” 老宋一边轻鬆地应着,一边掏出旱烟袋,心想儿子这次真能行,能让强涛副县长给全村批了救济款,这可是全村上千口子的喜事儿,这心裡头一下子鬆快了不少。
宋小红想了想说: “ 今儿晌午,强涛副县长家老爷子八十大寿,他在张小兵婚礼上见您唢呐吹得好,想请您叫上您那帮子乐人,给现场点气氛,凑凑热闹,主要还是想听您吹上几支唢呐曲。您看,门外麵包车都来接了。 ”
“ 啥?让我去吹唢呐,你不知道我的规矩?老子是吹唢呐的不假,可也不是啥人都能请得动!你没听老百姓说,你们县政府乾部人品最差的就数他强涛了,不给他送礼,他就不办事儿,整天寻思着狗屁倒灶的事儿,这样的官儿,我不去! ” 老宋头一下明白了,感情就因为老爷子过寿,强涛才批了救济款给村裡? !刚有点热气的心裡,“嗖”一下子又凉了,盯着面前的宋小红,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这还是自己的儿子吗?
王春花兴奋地说: “ 老头子,人家强副县长看上你吹唢呐,你就放麻利些,囉嗦啥呢!强副县长对咱儿子有恩,小红能当农办的副主任,还不是人家给提拔的。俺做主了,给谁吹还不是个吹,放快些,别让人家等急了。 ”
“ 老娘们,你懂个屁?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 老宋头那强脾气又上来了。
“ 爸,我可提醒您啊,您要是不去,那强涛副县长的批示可就作废了!要是因为您,全村的救济款泡汤咧可别怪我没帮忙。 ” 宋小红不急不缓,慢声细语地跟老爸摆起了官架子。
老宋头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他“呼”的站了起来,在屋裡转了两圈,一迈腿蹲在板凳上,瞪着眼前这个越来越陌生的儿子,不去吧,眼看着乡亲们遭受损失,去吧,这是违背自己一辈子做人的原则。想到这裡,老宋头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彷彿要把心裡燃烧的烈火浇灭似的。
王春花拿着老宋头的手机,翻了翻电话簿,找到宋二能的电话就喊:“二能,你快联络联络伙计们,你老宋叔让在屋裡等,马上来车接你们,挂了噢。”话音未落就连拉带搡,老宋头无奈背着唢呐,木呆呆地跟着儿子上了车。
离日头落山还有一电杆子多高,老宋头闷闷不乐的回到家。
老伴王春花发现老头子脸色不好,就问:“咋啦,这是?”
不管老伴王春花怎麽问,老宋头就是不开口,手捧着心爱的唢呐,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就是没有一句话。
“谁把你气成这样儿了?”老伴王春花从屋裡把泡好的茶缸端出来放在房沿阶上,一屁股坐在旁边,等老头子的回话。
过了好一会儿,老宋头掏出鹿皮,把唢呐从裡到外,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起身站在院子当间,把哨子放进嘴裡,鼓起腮帮子,《乡情》深沉、悲壮奔涌而出。老宋头煞白的脸上,慢慢变成红色,然后又变成紫色,只见两行老泪从两颊慢慢滚下。
听到唢呐声,乡亲们越围越多,把老宋家挤得水洩不通。
…… 唢呐声渐渐消失了。
老宋头轻轻抚摸着黄铜唢呐,这是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朋友呀!突然,他把唢呐举了起来,重重地磕在房沿阶上的青石上,只听 “ 咔嚓 ” 一声,唢呐断了,老宋头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房沿阶下。
围观的乡亲们个个都惊呆了……
老伴王春花根本没料到老头子会出故障,她扑过去:“啊,我的天哪——”还没哭出声,也不省人事了。
乡亲们这才恍然大悟,人群一下子乱了套。
老张头大喊一声:“快,快救人!”扑下身子抱起老宋头就喊:“老宋头,老宋头,你醒醒,你不要吓人咧,啊。”一边挥着手说:“大仓,快,俺娃快去叫医疗站的王医生,就说你老宋爹得了急症,快,快去。”
村医王宪拿着听诊器,在老宋头前胸后心听了听,翻开眼皮子看了看,又摸了摸脉搏说:“张叔,别叫救护车了,快拾掇给穿衣服吧,人不行咧!”
一番折腾之后,王春花倒是稳定下来,她哭腔着对老张头说:“老哥哥,您,您就看着办吧!”
“大妹子,放心吧,娃马上就回来咧。”老张头一边安慰,一边指挥帮忙的人。
“啊哈,师傅呀,我来晚了,啊哈——”宋二能还没进门,就听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紧跟着进门的还有他们那帮子乐人,个个号啕大哭。
“师傅啊,我知道你心裡憋屈,可你不是说等救济款下来了,还要为乡亲们庆贺吹呢麽,你咋就撂下我们走咧!”宋二能边哭边从双肩包裡掏出唢呐,哨子放进嘴裡,鼓起腮帮子,吹起了师傅最喜欢的《黄土情》。
高亢的唢呐声中,猫娃儿,长顺,郭鹏等十来个乐人边跪拜,边哭泣。
老张头招呼说:“好咧,好咧二能,现在还不是吹的时候,快帮着先把輓联贴上,灵堂上该摆的你们都知道,赶快准备,停当了再哭、再吹吧。”
忙活了一阵子,老宋头的遗像矗立在灵堂中央,两边是现成的童男童女守护在侧,桌面上摆着水晶饼、萨其马、核桃酥、鸡蛋糕等点心,还摆着草莓、苹果、橘子、香蕉等水果贡品,桌子周围用黄纸遮盖得严严实实,桌前还压着黄裱纸,关公、秦琼的像垂在桌子正面,桌子两边点燃了像把子挂麵粗的两支白色蜡烛。
顿时,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厅房。
輓联用隶书写着:“与贤君最投契看重品行见道义”,“望后生而涕零承续师风作乐人”。
拉弦索的猫娃、敲干鼓的长顺、操铜器的郭鹏,还有新加入唱花脸的程峰、唱苦情的陈爱玲等“八挎五”的十三个乐人,坐在大门外,唱着秦腔《 祭灵 》,王二能的唢呐伴奏,故意夸张得如泣如诉,全村都陷入了悲痛的气氛之中。
宋小红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随着弔唁的人群,而不停歇的叩首还礼。
天麻麻黑,县武装部黄毅政委走进宋家大院,站在老宋头的灵前,默默地点上一柱香,鞠了三个躬。
宋小红只顾着叩首还礼,并没有发现这是县委常委、县武装部黄毅政委。
“老支书,我代表县委县政府看您来了,同时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强涛刚刚被上级纪检部门带走了,这是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成果之一,是祛除党的干部队伍中的毒瘤,是纯洁我们干部队伍的象徵呀,这一下您就安息了吧,老支书!”
宋小红惊讶地抬起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张头赶快招呼黄毅政委说:“谢谢黄政委,老宋头这下瞑目了,也就安息了!”
宋二能的唢呐声在乐队的伴奏下,悲痛而又流畅的响了起来。
村裡的乡亲们,胳膊窝裡夹着烧纸,川流不息的进进出出。
十裡八乡来弔唁的人络绎不绝……
2014 年(甲子)仲秋于太白书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