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走了,顾城尚在 (上)
李蕴
2014年1月8日,诗人顾城与谢烨、英子的“三角恋”主角之一麦琪(原名李英)因咽喉癌病逝。终年50岁。
消息传来,已是国内的盛夏之际。
我是在2008年去悉尼拍摄纪录片时得知发生在纽西兰激流岛的惨桉的。说实话那时我对顾城并不瞭解多少,但对两个中国人倒在异国土地上的事实非常震惊。拍摄之馀,我走进悉尼大学图书馆。
悉尼大学是澳大利亚历史最悠久和最负盛名的大学。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它座落在豔绿色草地上的深咖啡色牆壁,一个挨一个的圆拱门和房顶竖起的一排排砖砌的烟囱让我觉到了它的遥远。它的安静和壮观在于它的楼的色调与蓝色的天绿色的草十分协调,走近它时一种神圣、肃穆的气势油然而升,直至感动。
在一位华人管理员的帮助下我很快找到了一本厚厚的《顾城诗集》。我在诺大的落地窗玻璃旁坐下,澹澹的阳光洒在面前的小桌上。窗外有白色鸽子滑过草地,几个男女学生半躺在草地上或坐在路边的木椅上悠閒地看书,聊天。此刻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宁静,没有打扰,只有树叶的沙沙和我的翻书声。
顾城喜欢用对比,我把这种手法取名“1+1>3”。
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
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
还有那句打动千万人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
而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种美丽对比让人产生第三个联想,诗人把第三个时空让给了读者。这个“时空”无比辽阔,无比丰富,也令人好奇。它由每一个读者去创造,挖掘出最彻底的汹涌的才思。
诗人的诗吸引着我,诗人的故事更让我困惑。“激流岛”的神秘成了我的嚮往,它因有了中国诗人的故事而闻名南太平洋。
回到国内,我去香港《阳光卫视》任职。 我们的总头儿杨澜做出一个聪明的决策,要拍一部大型系列片《百年婚恋》。作为当时的製作总监,我很欣赏杨澜的感觉——这是一个很讨观众喜欢的设想,爱情本来就是文艺创作的永恆主题,近百年来名人和普通人的婚恋故事更有叫人回味的嚼头。于是我调兵谴将,查桉追访,转眼间让孙中山、蒋介石、闻一多、张作霖、鲁迅、胡适等等一百多位大大小小名人和非名人走进了我们的镜头。
有一天,编导君达突然来找我,她说她想拍顾城。我一愣,甚至有点惊异地盯住眼前的君达。我和她是在悉尼认识的,那时她还没从悉尼大学毕业,却开着小车紧跟在我屁股后面看我採访。君达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可我从来没听过她唱歌,不知什麽时候她爱上了电视纪录片,一门心思想做电视编导。回国后我斗胆让她到《百年婚恋》来试试,第一部片子她拍的是诗人郭小川。这部片子也成了《百年婚恋》的“开门砖”受到好评,我开玩笑说精明强干的君达一脚踢开了纪录片的大门。
可是顾城可不是那麽好拍的——我不想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人。“三角恋爱”,这本身就意味着人性的不平等,在我没有摸透三个人的真实情感之前,我是不敢冒然行动的。我跟君达说,能不能等一等,让我想想。
几天后,君达为我找来了顾城写的《英儿》一书。
这是1992年顾城从德国回到激流岛后,发现英子失踪了。顾城在谢烨的陪同下还回了一次北京,也没找到英子。回到岛上后两个人开始着手写《英儿》。
说实话,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本书是出自一位大诗人之手。全书文字断断续续,很多语法都不通,有的地方不知怎样写,就用省略号代替,可真是把想像空间留给了读者。有人评论说这是“呓语的独白”。就是在“呓语”的字裡行间我读懂了顾城非常非常爱英子,书裡有大量的他与英子在小木屋作爱的描写,谢烨就呆在一层隔板的门侧。书裡找不到一句写谢烨的感受,这是我最关心的,而且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是谢烨帮助他写完了这本书。
《英儿》一书告诉我,顾城有一个精神上的“理想王国”,这是后来被英儿的遗作证实了的。在他的精神世界裡,英子是他的最爱,他的追求。如果失去了英子,他的“理想王国”就要坍塌,这是顾城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顾城早就想死,一直在寻找死的方法。英子来到激流岛等于送来了一根精神支柱,使他的“精神世界”得以昇华。他为他的“理想王国”而活着。
每天带着这样的幻觉活着的人,是不会想到其他的。虽然我至今没有看到关于谢烨的叙述,可我毕竟是一个世俗之人,我关心谢烨的感受。我能想像得出她的痛苦,后来英子的文章也证实了这点。我感受到谢烨的不平凡——她想过常人的生活,他们有了儿子。生活中顾城什麽都不会,每日三餐加住房穿衣都是谢烨照顾。谢烨知道顾城离开他就无法活,在精神与现实的矛盾中,她选择了现实。这种选择固然伟大,儘管也许是非人性的。
谢烨本人也写诗,是不是她的诗没有顾城那样炉火纯青,因此没有走入诗人的“理想王国”?或者也因此没有收穫一些“心理障碍”,在丈夫的朦胧中变得更现实?……这一切我就不得而知了。
看《英儿》一书时,我想若是能跟谢烨面对面地谈一次有多好。可这永远不可能了,我的愿望也同她一起被带进了“理想王国”。
《英儿》一书还没读完,君达又来了。她说英子已从澳大利亚回到北京,为参加她的《爱情Email》新书发佈会。
我又是一愣。我明白君达的意思,这是一次再好不过的採访机会,送上门来了。
我犹豫片刻,说,以《阳光卫视》的名义,请她吃饭。
君达说,还有一位刘湛秋,英子的情人,某诗刊杂志副总编。
好傢伙,变成“四角恋”了。
“一起请”。我说。
经验告诉我,她们正需要宣传她们的新书,她们需要媒体。
当英子迎面走来时,我感受到了她在想像中的娇美。
她的毛茸茸的黑眼睛闪着柔和的光,细长的眉毛舒展在洁白宽阔的额头下。她有着美人标准的鼻樑,嘴唇的口红颜色非常得体。最让我欣赏的是她的脸颊,从颧骨到下巴呈现出优美的流线型。她浓浓的黑髮自然地梳扰在耳后,一个别致的髮卡毫不张扬地集合了那些如流水般的软发。
还有她的身材,匀称,娇小。她说话声也如她的黑髮般柔软,声音清晰如小溪般。
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体会着顾城、刘湛秋——这些有着诗人情怀的男人对她的爱。也体会着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美的女人的倾羡。
大家落座后,我开始打量坐在对面的刘湛秋。他向后梳理的髮型夹着些许白髮,以及额头略显的细纹告诉人们他比英子要大不小。他个子不很高,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一投手足显现出知识份子高贵气质和一般人不具备的文雅。他虽说话不多,却有让人有一见不觉退三分的气势。
英子在她的文章中说,她每次回来见刘湛秋是尴尬的。她应顾城的召唤去激流岛时正陷入与刘湛秋的热恋中。她的《魂断激流岛》又告诉刘湛秋与顾城发生的一切。此时我心想这可苦了君达了,在刘湛秋身边英子是谈不出什麽的,她无话可说,也说不清楚。我也理解刘是不情愿来赴宴的,他是不得已,他还是爱着英子,还有他们的那本书。
这是一次十分小心的晚宴。在座的每一个人的神经都十万分敏感,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伤害到谁。说得最多的还是英子,她前前后后地讲着一些经历和行程,听得出她在极力撇清她和顾城的关係。刘湛秋几乎不说话。我把握节奏不想让时间拖得太长。最终他们同意接受电视採访,同意走进《百年婚恋》,这次特殊的宴请总算结束了。
不久,关于顾城的婚恋故事在香港《阳光卫视》播出。编导君达以最高超的“小心谨慎”把片子做得非常客观,大多是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过程介绍。君达注意到个别顾城的好友採访中对英子作了谴责,剪辑时她都给拿掉了。我感谢君达,感谢她对分寸的把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