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牛……(童年回忆之八)
傅金枝
农民们都过着“十几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这十几亩地是其中最最重要的因素,除此之外,这“一头牛”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河北平原上的牛都是黄牛。所谓“黄牛”,是从品种上说的,是适合于在北方旱地裡劳耕作的一种牛。可论毛色,大部分的黄牛都是黑色的。那是我家喂着的一头牛就是黑色的。农活都是很累的,可太重的活并且牛又能承担的,就由牛替人乾了。
其中一件事是运输。把肥料从家裡运送到田裡,把收割下来的庄稼从田裡运送到家裡,以及从家裡到集市上的货物的来回运输等等。有专门供运输用的木製的车辆,这种车辆的製作是相当精良且相当坚固的。否则上千斤的载重怎麽能承担的了呢?如今这种车辆早就没人用了,可从如今的影视片裡仍然可以见到这种车辆,倒是与过去真正的车辆一般无二。一般情况下拉这种车需要两隻牛,其中一隻驾着两个车槓,当地叫“驾辕”,另一头牛在前面拉。一个家庭都是只养一头牛,拉车时的两头牛就得由两家相互借用了。
牛的另一个重要的用途是耕地。其实拉犁也是十分吃重的活。一般也是要两头牛共同拉一张犁,这也就必须由两家的牛合力才行。拉犁时两头牛是并列而行的,不像拉车时两牛一前一后。并列而行的两头牛各自承担的力量可就有了讲究,这就像是两个人合抬一桶水,两个人所承担的重量的分配是由水桶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来决定的。这就是槓杆原理。农民不懂什麽槓杆不槓杆,原理不原理,可对拉犁时两头牛的拉力的分配是清楚的。而且从犁的拉杆上挂钩的距离也是有设置的。也就有心眼不好的人,耕地时让自家的牛承担轻一些的拉力,而让人家的牛吃更多的气力。如果见到有人过来,迅速 地调整一下拉杆上的挂钩的位置,即不会被人看破。人总是人,并非只是政治家才会搞阴谋诡计,论小心眼,农民也是不少的。
牛的第三个用途是拉磨,即磨面的石磨。这个活不是很重,可拉起来就不停地在那儿转圈,是一个十分枯燥的事。有趣的是,牛一看到是让它在那儿不停地转,它就不干。为此,必须在牛的头上挂上一个布帘,牛就以为它是在走长路,也就心甘情愿了。这正是“牛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与政治家们玩的愚民教育的把戏,何其相似乃尔!后来有了水车,也是用牛拉,也是让牛在井台上拉着水车不停地转圈,也必须在牛头上挂个布帘。
喂牛的饲料在冬天是庄稼的秸秆,最常用的是穀草或玉米秸秆。玉米秸秆的下端都当做燃料烧掉了,上端则用来喂牛。而小麦的秸秆在水中不易腐烂,因此人们将其和成泥巴专门用来抹牆了。用庄稼秸秆喂牛,之前必须将这些秸秆斩成一寸长的碎段,这样牛就可以很容易地用它的舌头将其捲进口中。而斩断这些作物秸秆的工具便是大名鼎鼎的铡刀了。正是这种铡刀,包拯曾用来处斩过陈世美,而阎锡山也曾用它残杀过人民英雄刘胡兰。
当然牛更喜欢吃青草,而在北方,只有在夏天和秋天才有可能。为了让我家的那头牛吃上青草,打青草的活计就落到我的头上了。打青草在我们老家叫“砍草”。不光是我们家,所有人家“砍草”的活都是由孩童来做的。当地的孩童人人都是砍草的能手。这些孩童必须清楚青草资源的分佈情况,对自己村及周围村都必须很熟悉。河边、沟渠、坟场、路边、地界、井台常是这些孩童光顾的地方。而庄稼地裡面也常常长着很多草,个别情况下甚至草比苗还高。当地的规矩是,不管地是谁家的,别人家的孩子到你的地裡去砍草,你是不能干涉的。以我砍草的经历来说,基本上都是在别人家的地里活动,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机会是在邻村的地里活动。
孩子们对各种草都有很好的鑑别能力,哪些草可以喂牛,哪些草有毒是绝对不能砍的,哪些草牛喜欢吃,营养价值高等等。也就顺便知道哪些植物可以入药,哪些植物有什麽别的用途。我对植物物种的鑑别能力高于我的太太,这些知识都是小时在砍草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
砍草的镰刀是必须经常磨的。磨刀的频率是每次砍草出发前,必须磨一次刀。而磨刀的事也是孩子自己完成的。所以孩子们对磨刀石的性能,磨刀时刀与石应掌握的角度都必须很明白。镰刀磨后用手在刀刃上轻轻一摸,便知道镰刀是否已经磨好。磨镰刀的历练也让孩子们知道了镰刀和剪刀的钢是在一面,而厨房的菜刀是将钢夹在中间,因而不同的刀具有不同的磨法。
砍草时将手砍破是常有的事。大多是草的根部有一个小石子,碰到它后镰刀就会弹滚到手上。我的手上就有不下数十次的刀伤。读者千万不要以为我在此故意夸大其辞。其实这些并不会给我带来什麽风光的是事,我也犯不着吹牛。当年我砍草的次数每年都有上百次以上,而这事持续的时间也有 7 — 8 年。最严重的一次是将左手食指的指甲几乎整个削去了。至今这个指甲也不是圆形的,仍然有些偏。流血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更没有哪个孩子砍破了手哭了起来。一般情况下都是按一会儿,待不流血了之后继续砍他的草。
通常砍草都是有几个孩子结伴而行,这一方面是因为在长得很高的庄稼地裡甚至坟场裡砍草,有几个同伴可以相互壮胆,另一方面在砍草的过程中有说有笑也不觉得寂寞。在发现一块丰盛的草源后,孩子们会疯狂地抢夺,但抢夺归抢夺,又有一定的“行规”,争得多少按规矩办事,绝不会影响同伴们之间的友情。那时的孩子心理都十分的健康,相互的关係,甚至利益的分配都处理得很好。健全良好的人格都是从小在这些生活的小事中自然养成的。苍白的道德说教,再多的雷锋也不会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
再说我家的那头牛,一年到头拉犁拉磨,辛辛苦苦地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也得到了我们全家人的爱戴。有一年过年,不知怎麽地它竟挣脱了缰绳进到了我们储存年货的屋裡,吃了好多年肉和饺子,那都是我们一年才能吃到一次的东西!儘管它闯瞭如此大祸,我们也不捨得责打它。可是到了后来,大概是 1955 年,那时农村已经搞起了合作社,当时还是初级社,人、牛、地都入社,但所有权没变,年终土地按一定的比例分成,而人和牛则按工分分成。一次别人套着我们家的牛耕地,牛病了,那人怕影响他的“工分”,还强行让牛继续拉犁,于是牛没有得到及时的救助死去了。我为此还大哭了一场。直到今天,文章写到此处,我还是禁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儿子只有自己的才爱,而牛也一样,只有自己的才会爱惜,这就是人性!这是大自然也许是上帝规定下来的“法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一些狂人一定要逆法则而行,最后一定会坏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