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童子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千古一咏,说明故乡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从鲁迅的《故乡》到余光中的《乡愁》,到黄自的《乡怨》,使多少人徘侧不眠,举首望月,低头思乡!
十余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苏州旧话》,2014年这次回乡,文中描述的那种类型的深巷、茶馆和水巷,已经荡然无存。
太湖哪里去了?
“有浪仰山高,无风还练静;秋霄谁与期?月华三万顷”。这是范仲淹的《太湖》诗篇。月色拥抱着一望无际的万顷太湖。到湖边的木渎镇,见矗立的范仲淹的雕像似显出一丝惆怅,往日他举目远眺的太湖,今天你即使登上灵岩山之颠,也望不见太湖的丝毫踪影。太湖哪里去了?以为自己找错了方向。在山腰间,遇一游客坐在一块光滑平整的岩石上,身旁放着清茶一瓶,单放机里传出评弹声声,想必是本地人。攀谈之下,此公年方花甲,退休不久,说是经常登山解闷练静。
知道是同乡之后,颇有“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慨。
“这是徐丽仙的新木兰辞,金嗓子啊。”他告诉我。
“听出来了。请问,太湖的方向是......怎么看不见了?”
“唉,你看那一排排厂房,你再往厂房后的远处看......”他指着前方。
我铆足了劲,灰蒙蒙,雾蒙蒙,什么也没有看见。
“雾霾。刚才收音机报今天污染指数198, 到200就是严重污染了。可是报告始终停留在198。”我恍然大悟。但是不明白的是,为何这许多工业厂房偏偏要建在太湖之滨?
我少年时,假日从城里回乡下老家,步行三十余里,途径太湖边上,在堤上看脚边的太湖,浪涛汹涌澎湃,湖面上一片蓝天,波光潋滟,远处东山西山矗立湖中央,郁郁葱葱,湖面上帆影点点,水鸟来来往往捕食鱼虾,湖畔农舍村屋错落有致。这大自然的景象,如今已一去不复返了。
这当然是工业化的代价。十八世纪,日本三省堂出版的英和大辞典,列出世界上五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苏州以52万人口赫然在列。如今苏州人口达1500万以上,当年仅可通一輌黄包车的中街路,今天已是六车道的繁华大马路了。 “发展是硬道理”。然而,新加坡为何把工业园建在苏州及其所属的昆山呢?说穿了,就是我挣钱,你污染!
那只石龟(景点名为乌龟望太湖)还趴在那里。若灵龟有知,再也见不到太湖,它会不会哭泣?
石家饭店怀旧
木渎镇的石家饭店驰名中外,名人如陈毅、粟裕、于右任、徐悲鸿、郭沫若、郁逹夫等都曾光顾,有的还有赠诗题词。尽管它初创于清末,当年我第一次路过木渎该店吃一碗麺时,它仅有一家店面,平房三开间,长凳方桌,五六员工。而今在木渎镇即有新老两个门面,都是豪华高楼。慕名游客纷至遝来。可是当年倾倒过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鲃肺汤已乏人问津,菜肴渐失特色,一道“酱方”,还不及附近一家“农家乐”菜馆的原汁原味。
当年的石家饭店,服务员被称为堂倌,一律男性,热情忙乎地招呼顾客,端菜盘子一次端好几盘,走路带小跑,嘴里念叨着菜名,一边向账台报账。熟客会丢过去一支香烟,他没有功夫抽,就往耳朵后边一夹,道谢着,招呼着。整个点菜和上菜的过程热烈又紧张,不用一张纸片,账算的干净利索。报菜名和报告帐目如同唱歌。而今服务员待立两厢,手持纸笔,像新闻记者一般。多半时间闲着,围成一堆低声说笑。倒水要顾客自己动手。唉,下次肯定不会再去了。
我去的是木渎老街的老字号石家饭店,买完単出来,见大堂正中,一幅凝重遒劲的条幅赫然在目:“老桂花开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归舟木渎犹堪记,感谢石家鲃肺汤”。落款是“民国十七年(1928) 酒后书赠石家主人,于右任书”。
七里山塘今非昔比
这是当年留下的山塘街吗?平整的新砌石板路面,两旁闪亮的朱漆大门和豪宅,一座座街亭,驳岸,栏杆,好看,气派。可大多是近年新修的。所谓千年古镇,已经变成现代化的招徕游客的设施了。有资料说,“山塘街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优越的水陆交通条件,曾是明清时期中国商贸、文化最为发达的街区之一”。此话有些夸张和推测。民国期间山塘街是一条城乡结合部的小街。它的价值不在于经济而在于文化历史。当时街宽不过七尺(现在部分已拓宽可通汽车),街两边对面商铺的伙计可以互相伸手点烟。两辆黄包车擦肩而过要很小心才行。商铺多批量销售咸鱼、番薯、腌菜、猪仔等,极少现代化商品。还有一家铁匠铺和若干豆腐坊,茶馆、香烛烟纸店之类。但是这里有深厚的历史,白居易在此当过刺史,抗清名将张国维兵败在此投河殉国,李鸿章在这里建祠堂。这里有柳亚子、于右任、李大钊等组织的革命党人的南社纪念馆,此外还有明代吴一鹏故居“玉涵堂”,理学家尹焞在此设和靖书院,还有一处董小宛故居。众多文人雅士在此写下了许多壮丽、优美、哀婉的诗篇。笔者面对这昔日家乡,一种依恋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一时竟不知从何入手观瞻,那些商铺,工艺品如刺绣、雕刻之类已顾不得瞩目,先赶往南社纪念馆(张国维故居) 。里面挂满字画和照片,诗词佳作琳琅满目。有蔡元培、李大钊、毛泽东、何香凝、吴稚晖、于右任、刘海粟、郭沫若、陈毅、徐悲鸿等许多人的诗作和墨宝。最令人感慨的是于右任手书的《望大陆》,笔走龙蛇,赫然堂上。敬录如下:“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之殇”。这位当年北伐西路军总指挥、官场少有的两袖清风的党政要员,有草圣之称的大书法家,临终念念不忘两岸统一,其含恨终身之情,跃然纸上,令人垂泪。
从南社出来,进入附近的五人墓园。 《五人墓碑记》是选入《古文观止》的一篇名作。明清传至今。幼时同学均能倒背如流。 “五人者,盖当蓼州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记述苏州颜佩书等五义士反抗明末魏忠贤阉党等贪官酷吏、慷慨赴死的经历。当年墓园在露天,现在迁入一个庭院内供民众瞻仰。魏忠贤一伙是明末最大的奸党、贪腐集团,今天中国人民反腐肃贪,依然需要五义士这种敢说敢斗的勇士,方可除恶务尽。
从五人墓园出来,到一农家茶室品茶,一杯碧螺春价15元,值。一个人和几位茶客神聊,乡音未改,乡情更浓。后门河上不时有人荡舟而过,和茶客们打着招呼。
不希望山塘街成为繁盛喧闹的商业街,苏州已经有足够多的商场、影院和歌厅。但愿它让人们感受“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滋味,永远散发出泥土的芬芳,评弹声声,笛声悠扬,从院墙里面传送出来。
夜游平江路
平江路夜市从晚上六点到十二点。
如果说山塘街是一条有历史沉淀的老街,这平江路却是一番创意。他利用了苏州水乡的特点,“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故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唐-杜荀鹤:《送人游吴》)。平江路过去既没有学校书院,也没有多少商铺茶肆酒楼。是一条普通街道,偶有几处深宅大院。近年来开辟为餐馆、古董店、工艺品,铺面鳞次栉比,陈设别致、街道宽仅不足十尺,街面临河,有许多不同式样的石桥架在河上。河沿用石块砌成,沿岸贴在水面上的灯光淡雅柔和。有一专卖桂花汤圆的店铺,没有招牌和店名,只挂一块竖直的牌子,上书“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各种餐饮,有五、六元一份的酒酿圆子,有上百元的松鼠鳜鱼和响油鳝糊。一家乳酪专家店,十元钱一盒“秘制”乳酪,确实有特色。书肆里,有卢梭的《忏悔录》,有《四库全书》,也有张恨水的《纸醉金迷》,秦瘦鸥的《秋海棠》,有英文原版的《Gone of the wind》。读者可以坐下来读,可以泡茶,可以委托求购绝版书,孤本。在一家河对面的茶室,牌子上写有“品茶论书赏字画”。不过茶资不菲,每人一壶,80元到120元。主人就是一位书画家,可与之论字画,并可出价买下。
一家茶馆里在表演昆曲。但只是一个人唱独角戏,而且是清唱。票价85元,含茶资。可先试听一刻,我站后排试听,觉得水准一般,就来到不远处另一茶馆,相当精致,古色古香,两客一桌,红木靠背,客人隔桌面朝舞台而坐。对面一人我并不认识,因是同好,乃攀谈起来。茶资每人30到50元不等,按质论价。但是演员只唱一段约十分钟,是男女双挡。如再要听,则要点唱,段子100元,开篇60~80元。那天唱了一段《钗头凤》。开始有茶客不到20人。不料多数意在小坐休息解渴,听不懂,喝完稍座即走人。演员唱功极好,我于是点了一曲开篇《长生殿(宫怨)》,唱完已只剩七、八人,尽管我极力鼓掌,也是“孤掌难鸣”,最后剩下两人,索性与演员聊天品茶。彼此都很惋惜。特别是两位演员知道我远道而来,又素爱评弹,临别颇有些惆怅,是感到评弹艺术的式微吧?
街边有两个老汉坐在驳岸的石条上吹口琴,一会儿是四季调,一会儿又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帮人围着看,掌声笑声琴声混成一首交响曲。
游客有各种年龄,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夜市绵延400多米,仅仅那满街的笑脸,就使你抛却一切烦恼,感觉到人生的美好!
没有多少古迹,却有文化。有西洋文化,也有中华文化。不时有一些洋面孔映入你的视线,那是附近苏州大学的留学生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