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坟在光灿村村北半里地的地方,出村北口走五六分钟的路程。据爷爷讲,他记事时,刘家坟就在那儿,就那模样。
刘家坟占地约有十多亩,不是太大,却很庄严。高大苍古的松柏覆盖着大大小小的坟茔,远远望去,一片肃穆森然。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斑驳地撒在地面上,闪耀着熠熠金光,犹如散落了一地的碎金子。坟地很整洁,总像是被人恭敬认真地清扫过。通往各个坟墓的小道,弯弯曲曲,宽宽窄窄,硬硬的,光光的,与道边的青草、墓碑、坟头组成一幅变化丰富的图案。
刘家坟地处一块高坡地上,一出村北口,抬头就看得见。清晨,旭日把第一束阳光送给那块土地;黄昏,落日把最后一缕彩霞留在那里。
一条小道穿过坟地,通往下洼,我们村许多水浇地在下洼。其实,刘家坟就紧挨着下洼,顺着小道下了坡,走不到一百米,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下洼地。下洼地水层很浅,不到一担子深,水车一转,清凌凌的地下水便哗哗地流进田地,滋润着周边大片的良田。
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大旱之年,靠下洼地下水的滋养,坡地上依旧绿草青青,野花烂漫,使那儿成为方圆十里八乡的一大传奇。大涝之年,凭借着天然高度,洪水上不了坡,灌不了坟,先人们的在天之灵不受惊扰;这道自然屏障,也就成了附近村民避难的"诺亚方舟"。在我眼里,那是一片神圣之地,那儿安息着我的祖先。她象侧卧在村边的一位岁月老人,福佑着生灵,拱卫着故乡。
在老家生活那段时间,爷爷曾带我去上过坟。记得那会儿,要赶清明节前一个集日买好供品,村里供销社是不供应这类"奢侈品"的。供品一般是四样点心,无非是八件、桃酥、蜜饯、炸货之类。买回的供品,被爷爷锁在橱柜里,一直到上坟的前一天才取出来,装进挎篮备用。
祖爷的坟掩映在松柏树荫中,靠近坟地中央。到了坟上,我们要把洁净的坟茔按程式再清扫一遍,拔掉坟头上的荒草,培上新土,擦净墓碑上的浮尘。然后看着爷爷把供品一样一样摆进供盘,点上香,引燃烧纸,在他老人家引领下,向先人行三拜九叩之大礼。上坟的仪式庄严而肃穆,在袅袅香烟缭绕间,大敬的种子已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发芽。
有一件事让我真正记住了刘家坟,那事发生在1959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季节。下面容我从头细细讲起。
1958年是个好年景。夏收那叫好,麦子打得没处盛,仓满屯尖。往年丢在地里的散麦穗都拾得干干净净,今年人们象没看见似的,没人去检。
一进麦收,食堂就开始改善伙食,上顿馒头下顿面的吃了好一阵子,菜品质量也提高了不老少,时不时的还能在菜里吃到一两片猪肉。人们都说共产主义到来了,按需分配了,不用那么劳累地干活了。受这种"理论"的蛊惑,人们不由地变懒了。有相当一部分人不大相信,认为"天上不会掉馅饼"。可说得人多了,说得时间长了,也就信了。
说来也怪,那年,秋庄稼没人细心收拾料理,却长的格外好。玉米棒子长得个又大粒又饱;谷穗把秸秆压得眼看就要趴到地上了;一镐下去,一棵红薯就能刨出百十来斤山药来。不知人们是被连续丰收冲昏了头脑,还是著了什么魔。秋收草草了事。玉米棒子只检大个的掰;红薯只检大棵的刨。刨出的山药就地擦片,亮晒在刘家坟,不再过问。队里谷子种得面积很小,虽都收到了场里,可因不及时打场,连雨把好端端的谷子泡了汤,一多半发了芽,害得人们喝了近半年的苦米汤。尽管如此,一冬无事。临近过年,食堂的食品虽渐见枯竭,但年过得还是照样风光,杀猪宰羊,蒸馍炸糕,从头年一直过到正月十六丶七。说来你会不信,大年过后,许多孩子吃肉都吃顶了,不用说吃,见到肉就犯恶心。有的孩子腻肉的毛病一直延续了十几年,到了成人的年龄,才去掉这吃素厌荤的习惯。
59年一开春,还没过二月二,食堂就时常捉襟见肘,百十口人有时竟揭不开锅。大人们有挨性,谁也不吭声,知道嚷嚷也没用。可孩子们就不管那一套了,嗷嗷地叫着吵饿,搞得人心慌慌。
这时,人们才想起58年收秋时扔到地里的庄稼。急匆匆组织人赶到地里,才知道三、四个月的变化有多大。丢在秸上的棒子,玉米粒早已让小鸟啄空;那些散落的谷穗,已不见了踪影,想必已进了田鼠的储冬粮库。人们垂头丧气,抡起镐头,想在扔了一冬天的山药地里碰碰运气。一镐下去,大家一阵狂喜,许多山药竟完好无损。食堂又焕发了生机,虽上顿下顿都是山药,可大家都很满足。没菜吃,炒山药丝;没米汤,搅山药面粥。口中有粮,心中不慌,转眼功夫,四十多天过去了,二返脚收获的鲜山药吃得所剩无几,食堂再次粮食告急。这时,离59年麦收还有一个多月时间,队长觉得已无法可想,怎么办?面对着百十张嘴,小队干部们一筹莫展。
急中生智,终于有人想起了刘家坟,和那里亮晒的山药干。人们非常耽心,已经过了一冬天,中间下过好几场大雪,那些山药干还能吃吗?食堂管理员抱着"有枣无枣打三杆"的心理,到坟地一看,一下子惊呆了。那天恰好阳光明媚,坟地里的山药干,在阳光下光彩熠熠。检起一片来一尝,居然甜丝丝的。除坑洼处的山药干稍有点霉点,口味略带苦味,其余都很好。人们奔相走告,人们欢天喜地。人们终于感受到祖先的恩泽,开始感恩刘家坟的赐予。全队男女老少怀着恭敬的心情,收获了这被自己无情抛弃的本属于自己的果实。仓库里堆起的山药干象座小山,足足有五、六仟斤。
那些珍贵的食物,帮我们渡过了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天。
那松松的丶甜甜的山药面馍,劲道的,滑滑的山药面合饹,醉倒了全队男女老少百十口子人。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那种苦中有甜的享受,仍让我回味无穷。她让我记住了刘家坟,那惠泽百代的圣地。写此小文,以为清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