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深情回忆专访鲁迅之子周海婴
l999年l2月,为了纪念瞿秋白百年诞辰,我们江苏省决定拍摄大型文献理论纪录电视片《瞿秋白》。我有幸参加编写和拍摄工作。我们摄制组一行五人,首先来到北京。由于瞿秋白与鲁迅来往密切,互为知己,并肩战斗,他们俩是当时中国文坛双璧。因此,电视片专门有一节反映他们俩的深厚友谊。我们决定首先专访鲁迅之子周海婴。亊先通过电话与在广电部技术部门工作的海婴联系上,约定第二天上午10时在鲁迅纪念馆相聚。
第二天,我们起身很早,早餐后即驱车前往鲁迅纪念馆。先进行参观,在鲁迅雕塑像面前躹躬致意,拍照留念,然后翻阅有关资料。十时准,海婴来了,我们在会客室见面,海婴朴实大方,热情地接待我们,互相介绍,说明来意。海婴按照我们的要求,侃侃而谈。讲完后,问我们有什么问题。我们提问后,海婴又作了发言。进行得非常顺利,大家很高兴。我是个有心人,海婴的讲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回南京后,作了详细的整理,并保存)。分别时,我特地与他交换了名片,相约今后加强联系。此后,我与海婴曾多次通讯联系,可惜没有再见面。 20ll年4月7日,海婴因病治疗无效,不幸与世长逝,我们很悲痛,我们对他的专访,竟成永别。海婴的热情、朴实、真诚、大度和有教养,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海婴与我们交谈和我的通讯联系,最重要、最突出的有以下三个问题:
鲁迅与瞿秋白为什么会成为知己?
海婴多次说明,当时他还年幼,许多亊情是听他父母回忆讲述的。一次父母亲去瞿秋白家中,父亲特地写了清人何瓦琴的联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瞿秋白曾三次到我家中避难,他深有感触地说:“我是在危难中去他家,他那种亲切与同志式的慰勉,临危不惧的精神,实在感人至深”。鲁迅与瞿秋白为什么会形成如此深厚的友谊呢?
瞿秋白于l93l年到达上海市,与鲁迅一起领导“左联”,就开始交往。在这之前,两人己互相仰慕。瞿秋白曾多次读过鲁迅的文章,很解服鲁迅的人品和文才,只是一直无以谋面,引为憾事。鲁迅读过瞿秋白的《莫斯科通讯》,称瞿秋白很有理想和才华。当时,鲁迅很想译介苏联的文学作品,深知瞿秋白精通俄语和苏联文学,很想抓住瞿秋白,借助瞿秋白。经过矛盾的介绍,鲁迅与瞿秋白终于愉快兴奋地见面了。鲁迅诚邀瞿秋白翻译苏联文学作品。瞿秋白很尊重鲁迅,热诚地采纳鲁迅的意见,先后翻译了《新土地》、《铁流》序和《解放了的堂。吉哥德》等名著。鲁迅很欣慰,两人经常互通书信。瞿秋白在信中说:“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
l932年夏秋之交,鲁迅与瞿秋白进一步交往。父母亲带着我到瞿秋白家中,看望瞿秋白夫妇。瞿秋白夫妇也来我家看望我父母。瞿秋白夫妇还送给我一件新型玩具。此事,我曾两次请他认真、详尽的回忆。海婴很认真,作了如下回忆,说:那时我只有三岁多一点,一个称何先生(瞿秋白),一个称何家姆妈(杨之华)的来我家。 l932年l0月9日父亲在日记中写道:“下午维宁及其夫人(瞿秋白夫妇)赠海婴积铁成象玩具一盒”。这新玩具父亲叫积铁成象,实际上是用铁材制成,可搭各种各样形象的玩具。这盒珍贵的玩具,当时一是稀少,二是昂贵。秋白夫妇生活很困难,送我这个玩具,用心很深。母亲说,当时何先生预料,将来革命成功,必有一番大规模的建设,没有人才是不行的,因此对一代必须及早进行科学技术教育,以备将来深造之用。何先生还透露象他们这一代革命工作者难免有不测之虞,'留个纪念,让孩子大起来也知道有个何先生'。 ”面对这个玩具,我深深地感激、感谢他们!
此时的瞿秋白,是国民党政府的重点通辑犯,追捕对象,悬赏2万元。瞿秋白经常遇到威胁和危险,曾先后于1933年2月、7月、9月三次到我家中避难。父母亲不顾个人安危,无私地接待他们。父母像接待上宾,把自己的床让给瞿秋白夫妇,而自己睡在地板上,同时在生活上照顾他们。更为重要的是我父亲与瞿秋白利用互相在一起的极好机会,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交流资讯,沟通思想,砌磋艺术,交流经验,、、、。他们激动万分,话题甚多(政治、理论、哲学、文化、思想、社会、、、、等),有说不完的话。一次,陈云同志将瞿秋白夫妇接回紫霞路时,我父亲对秋白说:“今晚你平安到达后,明天叫XX来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担心”。
他们俩互相信任,互相合作。父亲和瞿秋白合编出版了《肖伯纳在上海》。父亲请瞿秋白编辑出版《鲁迅杂感选集》,瞿秋白特写了序。父亲看后说:秋白的分析是对的,以前还没有人这样批评过。当有人恶意攻击我父亲时,瞿秋白挺身而出给予严肃批评,指出鲁迅是正确的。父亲与瞿秋白合作撰写了十多篇杂文。父亲一生中只和周作人合作过。瞿秋白在经济和生活上有困难,父亲总是千方百计给予支援,雪中送炭。他们俩亲密无间,真诚相交,不分你我。
特别是1935年瞿秋白在江西省苏区被国民党军队俘后,父亲寝食难安,千方百计进行营救。后得到瞿秋白英勇就义的消息后,非常悲痛,长时间木然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悲痛地头也抬不起来。一提到瞿秋白之牺牲,就对那杀人魔鬼愤愤不平。他痛心疾首地说,中国文艺界还没有第二个。父亲忍住悲痛,抱病编辑出版《海上述林》(瞿秋白文稿)。后来还与瞿秋白夫人通讯。父亲和瞿秋白家庭出身有点相同,他们俩都具有中国优秀知识份子的修养、德行、风格、骨气。
海婴深情地说:父亲和瞿秋白是人生之己,生死之交。心心相通,心灵相契。他们俩是文化战线上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志同道合的同志,最可信赖的朋友,结下了深厚亲密的友谊。许多有识之士评价说: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深厚友谊是国际上的学习典范,鲁迅与瞿秋白的深厚友谊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海婴为什么写信给毛主席?结果如何?
海婴认真地说:我是给毛主席写了信。亊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文化大革命发生以后,四人帮江青等人把黑手伸到鲁迅遗物上,指使戚本禹从文化部抢走了鲁迅的手稿和有关遗物。母亲许广平闻讯后,受到很大打击,多次出面交涉,要求如数归还。可是无效。母亲患厳重高血压,又气、又急、又恨,淬然死去,与我们长逝。我的心情十分悲痛,索还鲁迅手稿和遗物,是妈妈的遗嘱和父亲的至亲好友的强烈要求。我很想索还,可是没有办法。我日思亱想,终于想到了毛主席。他对鲁迅高度评价,很支持鲁迅纪念和研究,只有他才能解决问题。
这信怎样写和发送到毛主席手里呢?我脑子一动,想到了毛主席的秘书胡乔木同志。 1975年初冬,我去南长街胡乔木同志家中探望他。乔木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桌上一杯清茶,一盘水果,旁边放一把小刀,要吃自己动手,倍感亲切、朴实自然。他向我表达了他对母亲不幸逝世沉痛哀悼,要我节哀顺变。我便乘机向他汇报了我的来意。乔木同志听完我的话后,略加沉思,他诚恳地对我说:
“主席前些日子眼睛不好,动了手术后,最近好一点,可以看一些文字了,心情很好。你不妨写封信转上去试试。但是,你写信时要简洁,字要写得清楚一些,大一点。”我听了乔木同志的话,感到很温暖,十分感谢他支持我给毛主席写信。我急忙问信写好后如何送给毛主席。乔木同志又说:“小平同志复出工作了,这信可以请他转,看看会不会有效果”。
乔木同志必竟是高参,脑子灵,一转念就想出如此绝妙的主意,我那里有不听的道理。他如此支持我,深深地感激他。从乔木同志处回家后,我即抓紧时机和时间,给毛主席写信,经反复修改后,写得又大又清楚后就请乔木同志转送给邓小平同志了。
海婴说:给毛主席的信一共写了八张纸,主要内容是:首先向毛主席问好。然后报告了父亲手稿和书信出版的情况以及母亲的死,诉说对父亲手稿保管和书信出版的不满。海婴说我是这样写的:
“如果有人认为鲁迅书信的受信人有的成了坏人,因而不能出,我想这不应成为一个障碍,因为马恩著作中,就有许多马恩写给拉萨尔、伯恩斯坦、考茨基的信,并未因此而不出”。海婴说:在信中,对“文革”中出版的l938年版的《鲁迅全集》不完整,提出了意见。还就加强鲁迅手稿和书信的保管和出版;加强鲁迅研究工作,提出了看法和建议。这封信写于l975年10月28日。没有加封口,仍去南长街乔木同志家中,面交并拜托他转呈邓小平同志,乔木同志真诚地表示抓紧送给小平同志,并要我放心。我再次感谢乔木同志的关怀和支持。
没有想到信发出后三天,,毛主席就有了批示:
“我赞成周海婴同志的意见,请将周信印发政治局,并讨论一次,作出决定,立即实行。 毛泽东十一月一日”
海婴说:这个消息我是从原上海市委宣传部长、时任文化部长石西民同志那里得到的。感到振奋人心,告慰于母亲的在天之灵了!可是,张春桥等人,竟以“清华大学的亊是纲,鲁迅之事是目”为借口,拖延时日,十余天后,才不得不正式传达。
国家文物局长王冶秋同志听到传达后,立即找我去,商量落实毛主席批示,要赶紧拟定一个方案上报中央。首要问题是建立鲁迅研究室。冶秋同志提出研究室主要任务是研究,同时将鲁迅纪念馆从属研究室。因此,研究室的领导人级别要高一点,而且要有较高学术水准。他经反复思考,拟请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李何林任研究室主,较为合适。同时他还拟了一个十余个工作人员的名单。征求我的意见。他最后说:“这个方案力求详尽完整,无懈可击,然后以文物局名义上报,免得江青他们从中掉花枪做文章。尤其特别防范他们趁机'掺沙子',安揷人进来。总之一句话,要使他们钻不了空子,更无法推翻”。我听了这番话很感动,体会到王冶秋和石西民同志一样,高度重视鲁迅著作的出版和研究工作。果然,不到一个月,国家文物局和出版局联名向毛主席呈上落实批示的报告。这个报告很具体,一是加强鲁迅著作的研究;二是加强鲁迅著作、书信的出版、注释等规划;三是成立鲁迅研究室任务和商定人员名单。这个报告送上后,很快得到毛主席、党中央的批准。
海婴认为有了毛主席、党中央批准,一定可以认真、全面的落实。可是,亊与愿违。江青一伙却对毛主席、党中央批示大搞阳奉阴违。凡是顺他们意的就夸而大之,立即'实行',甚至夸大到极端;凡是不配他们'胃口',对他们不利的,表面上执行,可实际上消极、拖延、怠工。总之,江青等人对此亊百般刁难,竭力干扰和破坏。
海婴还讲了l957年毛主席对鲁迅的看法的一个谈话。当年夏天,毛主席赴上海市,按例召开著名人士座谈会。著名人士、鲁迅好友罗稷南应邀出席。毛主席说:今天与老朋友聊天。罗稷南坦直地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您会怎么样?”
毛主席认真沉思片刻后说:“以我的估计,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写,要么他,识大体不作声”。
海婴说:此事我经多方调查核实,确有其事。
此文写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鲁迅生前对海婴的殷切希望:“不要做空头文学家,要做个能自食其力的人”。海婴l929年2月生于上海市。 1952年至60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学习,毕业后在国家广电总局技术部工作。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他自谦工作上无多大建树。有的人认为海婴只有从事文学工作才算是继承了鲁迅。我们认为海婴能从事文学固然好,但是,最重要的是对鲁迅及其夫人许广平的道德、人品和精神的继承。如果既是做个空头文学家,又没有道德人品,这不是继承鲁迅,而是对鲁迅的背叛。海婴,从我们与他的相会、交谈、通讯和阅读他撰写的《鲁迅与我七十年》,深感海婴为人低调、正直、真诚、谦逊、包容、勤奋,这是对鲁迅和许广平最好的告慰!
20l4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