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古今世上所有的作家没有不珍爱自己手稿的(当然现而今用电脑写作的除外),有的作家甚至把手稿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坎坷,也不管命运如何颠沛流离,危机时刻宁可抛弃金钱,也要保住凝铸着自己心血的手稿。不过本文介绍的这一位作家却是个例外,他不仅焚烧过自己呕心沥血创作的百页手稿,而且是两次。这一举动,曾震惊世界文坛。此人就是俄国19 世纪伟大现实主义作家果戈理,被烧毁的是《死魂灵》第二部手稿。然而这段文坛奇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笔者是在偶然的机遇之后弄清这个谜团的。
这要从笔者在莫斯科居住期间的一次经历说起。莫斯科市中心苏沃洛夫林荫大街南端有一幢淡黄色的二层楼房,这幢楼房在形状相似的众多建筑物中,显得普普通通:楼墙的色彩已经斑斑驳驳,门窗也因年久失修而陈旧不堪。那天,我偶然乘车路过此地,不经意地发现它临街的窗棂旁,镶着一块长方形铜板,铜板上镌刻着一行俄文字:“果戈理博物馆” !这一发现,使我顿时觉得这幢简陋而破旧的楼房变得高大和宏伟起来,果戈理那些不朽名篇也一一在脑际闪现:《外套》、《狂人日记》、《钦差大臣》、 《死魂灵》 ……
早年读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方知俄国作家果戈理也写过同名小说,于是借书来看。原来这是一部俄国九等文官颠三倒四、精神恍惚、情节荒诞的日记,意在讥讽旧俄官场等级森严、趋炎附势和昏聩庸俗,针砭专制制度的黑暗腐朽。之后又拜读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和其它几部小说,特别是《死魂灵》 ,令人久久难忘。据说1842年第一部问世时,引起俄国文坛和社会的巨大轰动。
《死魂灵》讲的是五等文官乞乞可夫来到N市,访问乡下地主庄园的故事,他接触了几个各具形色的地主,为的是购买死去的农奴魂灵。乞乞可夫收购死魂灵的事轰动了N市,所有的人都说不清他买死人名册的真正目的,正当人们乱哄哄猜测时,他乘着马车悄悄离开了N市。那么乞乞可夫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收买死魂灵呢?原先他是个破落贵族,变卖不多的家产到城里混事,他垂涎有钱人的华美马车、美味佳肴。为了过上等人生活,他千方百计巴结上司,当过科长,后来乞乞可夫成了一个建筑委员会的委员,这个委员会对官方建筑偷工减料,在市郊大建个人别墅,包括乞乞可夫在内的委员们都阔绰起来,乘马车、雇厨子、重金购买香水肥皂。但好景不长,案情暴露,官员们被停职,房子被罚没,乞乞可夫决定到别的城市另谋生计。他频繁改换面孔,凭着机灵和钻营,在海关谋得一个小税务员的差事。他伪装清廉,很快升迁为指挥长,得到施行搜检的全权,权力到手便于一个走私集团勾结,在一年里赚的钱比20年尽心办公还多。但在一次重大走私案败露后,翻了大跟头,被传上法庭,全部财产被查抄。精通世故善于行贿的他,没有成了穷光蛋,保留了1万卢布、马车和两个奴隶。于是不甘心命运倒楣的乞乞可夫又寻找时机,开始新的冒险和赌博。他认为,“我不趁机会揩点油,别人也要来揩的”。他觅得一个法院代书人的职务,这是个被呵斥和欺辱的角色,但乞乞可夫炼就见机钻营的本领,他在别人委托的公务中,遇到这样的事:一个拥有几百农奴的地主到救济局来抵押土地,领取政府救济。原因是由于当地牲畜和人的疫病、收成太坏以及地主不明说的糊涂无能经营不善,造成土地荒芜,地主逃到莫斯科挥霍完财产,只好把剩在手里的田地抵押领取人头救济款。乞乞可夫作为代书人,准备一切手续。当得知死掉的农奴也没人调查过问时,他即闪出一个“天才”的想法:趁新的人口调查开始之前,去买了所有死掉的人空额来,弄它一千个,现在那些地主们收租难,还要为死人付人头税,所以用小钱就可以把死魂灵买到手,可是光有人名册没土地也不能抵押,他即想到几个边远省的荒地可以不花钱去领,他毫不费力就能建一个“乞乞可夫庄园”,然后送买来的魂灵去移民,移民需要履行法律程式,他也有办法从地方审判厅长那里弄到证明书。一切可以做得完美无缺。然后到救济局抵押,每个魂灵二百卢布,可以弄到二十万!这就是乞乞可夫来N市乡下购买死魂灵的原委。
无疑,《死魂灵》取得了成功。其成功的原因就在于作家以他那高超的艺术刻刀,精心塑造了帝俄时代资本原始积累时期一个善于钻营、精通人情世故,能说会道、为发财不择手段的新兴资产者形象和几个乡下地主的丑恶嘴脸,从而揭露了当时封建农奴制反动腐朽、必然死亡的本质。从此果戈理作为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俄国文坛大放异彩,受到俄国进步思想界的赞扬,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说:“果戈理第一个大胆地正视了俄罗斯的现实”。 《死魂灵》的成功奠定了作者在俄国文学上的地位。
至于果戈理为何烧毁自己的书稿,笔者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为解开这个谜团,我决定走访苏沃洛夫大街上的果戈理博物馆。作家的故居在楼房的一层右侧,这是一间占地约六十平方米的大屋子,大概原先是个客厅;里面还有一个套间,是作家的卧室。大屋子中间摆放了若干排低矮的长条木凳,可容纳三四十人就坐,可以想像在作家诞辰或去世纪念日,这里必定访者如云,座无虚席。屋子四周的墙上,悬挂著作家生平的照片、图片,玻璃柜中陈列著书籍、手稿和其他文物。在众多的展品中,引人注目的是作家的手稿,其中那一页页纸头发黄、墨迹依然真切的《死魂灵》手迹,令人伫足回味,久久沉思。
当年果戈理通过《死魂灵》所塑造的一群丑恶形象,刺痛了沙皇统治集团及其御用批评家。他们害怕和不能容忍他对农奴制的揭露和批判,于是利用他思想上留恋惋惜地主贵族的弱点,隔绝了他与国内进步思想界的联系。果戈理在思想危机和身体衰弱双重压力下,开始了《死魂灵》第二部的创作。在创作中,虽然他继续描绘了地主贵族的寄生和腐朽,但又在他们身上寄托希望,试图把他们塑造成弃恶从善、道德回归的人物。自然,这些人物干瘪、概念化,思想断裂、自相矛盾,缺乏真实性,因而也不能成为血肉丰满的艺术典型。果戈理对自己的作品极为失望,痛苦之余终于把花费掉自己大量心血的手稿付之一炬,《死魂灵》第二部的创作归于失败。他思想深处仍然对农奴制抱有幻想,1847年,果戈理发表《与友人书信选》,公开宣示封建农奴制不可废除,认为只需进行道德的自我教育即可消除社会制度的弊端。果戈理思想上的倒退,立即得到沙皇官员和御用文人的喝彩叫好,但却受到俄国进步舆论的谴责。别林斯基怀着愤怒而又惋惜的心情,驳斥果戈理的主张,并发表《给果戈理的信》,无情地批判他是“拿着皮鞭的牧师,是蒙昧主义和最黑暗压迫的辩护士”。尖锐指出封建农奴制、专制政体是沙皇俄国的症结所在,要摆脱社会危机,必须废除农奴制,而不是乞灵于宗教和禁欲主义。
展品中有一份“作者的自白” ,这是反映果戈理内心矛盾并为自己辩解的自白书。他承认自己创作的失败, “我应当展示生活的真相,而不应当评论生活” ,他希望继续写史诗,重归“可爱的艺术” ,但又主张“艺术应同生活妥协” 。从这份“自白”看出,果戈理在烦闷和彷徨中苦苦探索而不得其窍要。
1848年,果戈理在贫病交迫中从国外返回莫斯科的住所,继续写作《死魂灵》第二部,在以后近4年的时间里,除了一个冬天回到乌克兰的故乡小住外,其余时光都是在这所老房子里度过的。他的卧室家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了:一张铁床,一个写字台,两把木头椅子。可以想像得到,作家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伴随他的是生活凄凉和精神痛苦。 1852年一个严冬的夜晚,拖着病体的作家,把他重写过的《死魂灵》第二部前几章手稿,又全部投入了火炉。十天以后,这位俄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讽刺作家,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与世长辞……
客厅和卧室之间的墙壁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这壁炉无疑就是果戈理焚稿之处。在此,我仿佛看到作家那瘦削的身影,面对着火光,忍痛将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抛进炉膛,一页页稿纸化为火苗,映照着他疲惫而痛苦的脸颊。这不由使人想到:100多年来几乎所有的评论家异口同声地说,果戈理焚稿是他思想矛盾和精神痛楚造成的,是他对自己作品失望乃至绝望的抗争。不错,果戈理陷入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和他的世界观之间的尖锐矛盾中不能自拔,焚稿的确是他失望和绝望之后而作出的抉择,然而恰恰是这一震撼文坛之举,突出表现出果戈理与那些平庸作家迥然不同之处。从他身上,人们看到一个严肃的作家是如何对待自己作品的价值,如何对待自己所肩负的社会责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 “果戈理焚稿”成了果戈理一生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假设果戈理没有焚稿,而是将书稿发表,那么世界得到的便不是这一个果戈理,而是另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