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持续不停、日益高涨的学大寨浪潮中,身为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永贵没有丝毫懈怠。他说中央的斗争太复杂,我主要听两个人的话,一是毛泽东,二是周恩来。毛泽东号召要“继续革命”,大寨还要出“新套套”,那就是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彻底改变人的自私、懒惰和虚荣的本性。
不识几个字的陈永贵向人性发起了挑战。
陈永贵理解的“艰苦奋斗”就是要苦,要穷。
有个年轻人一次在街上逛街,进饭馆吃了一顿被陈永贵知道了,就在大柳树下语重心长对那个年轻人进行教育。年轻人不服,说又不是吃公家的,陈永贵说吃自己的也不能贪图享受。一年夏天,几个年轻人干活累了往树下一躺,聊天说“最好有沙发坐,开起电扇,喝一瓶汽水”,这句话被一名干部听到了,所有的领导都到大柳树下对青年们轮番进行教育。从那以后陈永贵规定绝对不许年轻人戴手表,穿皮鞋,穿花衣服,烫头发。因为大寨村太苦,一些年轻姑娘想到外地找物件,遭到陈永贵严厉批评。闻名全国的“铁姑娘队”的姑娘们不断收到一些各地寄来的“求爱信”,也真有姑娘和外地人信来信往建立了感情。陈永贵像个大家长,认为这是不正确的,是资产阶级思想对大寨这块纯洁土地的侵蚀。他在大柳树下召集团组织会议,要求铁姑娘们正确对待婚姻。一些记者看到姑娘们模样不错,用相机给姑娘拍照,陈永贵很不高兴,照得越美他越不高兴,怒气冲冲地赶跑了记者,然后在大柳树下继续开会,向村里的女人们再三发出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呼吁。
1963年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降临大寨,洪水呑没了成片的村庄和田野。房屋倒塌,土地冲毁,虎头山下一片废墟。男女老幼几百口人挤在大寨的一个会议室里。陈永贵组织人在大柳树下支起四、五口烧菜锅给村民煮饭吃。大寨的灾情被报导出去,立即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慰问电一个接一个传来物资支援的资讯,可是被陈永贵全部拒之门外。紧接着昔阳县拨来一笔医疗费,又被陈永贵谢绝。最激动人心的是县里又拨了1000元,那年头这可不是个小数字,许多村民提心吊胆生怕再给拒绝了,果然,到手的钱又被退了回去。县里又派来两辆马车,全是八方支援的被褥,衣服,这正是受灾的村民最需要的,可车上的东西看都没看,两台车就被陈永贵退了回去。然后陈永贵立即在大柳树下召开大会统一思想,口号是“不要国家救济,坚持自力更生”。以后,军队和政府机关多次给大寨送钱送专案,还有的想帮助买农机,建体育场,陈永贵对一切援助予以排斥,在他看来,接受外援就是动摇了自己的“自力更生” 。
当年的一位元记者举例说,比如羊官放羊,他老婆要生孩子,你说他是先把羊赶到羊圈还是先顾老婆?结果他先把羊赶到羊圈再去看老婆,这就叫“先公后私”。
七十年代有了机械化,村里到山上安了滑道,一次往山上挑粪,一个年轻人说将粪筐往滑道上一挂一溜就上去了何必用肩挑呢。陈永贵又让大家到大柳树下开会,说有了机械化也不能丢了“艰苦奋斗”。他带头拿起粪筐,天上的滑道吊着东西在飞,他挑着两筐粪在山坡上爬,村民们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
早在1919年,20多岁的毛泽东曾发表文章,吐露他有一个到岳麓山去建设“共产主义新村”的理想,他设想“新村”里要“种园,种田,种林,畜牧,种桑,养鸡鱼”,要办成“公共育儿园,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医院和剧院”等等,这其实就是“一大二公”、平均主义、工农商学兵融为一体的人民公社制。这个设想的乌托邦图景也是58、59年他曾尝试却又失败了的所谓共产主义追求。
陈永贵的想法与毛泽东一脉相承。他坚持大寨走集体经济道路,干脆一年一评工分,不许有人太高有人太低,多劳少劳差距不能悬殊。他要求工农商学兵职工也一样记工分,公社要办好学校、合作医疗、幼稚园、缝纫组、文化室、公共食堂,等等等等,所有家庭自留地全部收回。
可毛泽东就非常赞赏陈永贵的管理办法。他说,过去共产党打了三十多年仗,实行供给制,几十万人过的是平均主义的生活,工作都很努力,打仗都很勇敢,完全不壬物资刺激。而是靠革命精神激励。毛泽东认为,不讲政治觉悟,只讲个人主义的物资刺激,这是“阶级斗争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一种表现”。
遗憾的是,不论毛泽东还是当年的副总理陈永贵好像并不了解这样一个事实:中国的八亿多农民在五万多个人民公社里干了二十年,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水准不如解放初期。大约有一亿户人家粮食不够吃,四千万户人家粮食只够了吃半年,剩下的几百万户更是食不裹腹。至于现金收入就更可怕了,大约有一亿一千万人每天只挣一角一分钱,四亿六千万人每天挣一角三分钱。另外两亿人挣的多一点每天平均也不超过两角两分钱。农村有将近一半的村子没用上电,在这样的情况下搞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公社制,只能成为今天的历史笑谈。
当年一位省委的宣传干部说,结果能干的农民不愿多干,他们不游行示威抗议,就搞无声的反抗,在地里磨洋工,比那个反抗还厉害。亿万农民在地里磨洋工,是非常可怕的。
六十年代末,安徽小岗村农民为了度过严重饥荒,提出了分责任田的“包干制”。他们按下手印,冒着掉头的危险换取饥饿问题的解决。可是他们遭到了极“左”路线的强大干挠,责任田没能得到推广,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这些被称为“三自一包”的经济政策受到更严厉的批判。
而陈永贵推行的公社制,看起来却是春风得意,前程远大。
1976年2月,周恩来总理逝世。
同年9月,毛泽东主席逝世。
不久,“四人帮”被赶下历史舞台。
1978年春天,《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一文,在全国掀起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讨论。那几天,中南海的政治家们都在寻找5月11日的《光明日报》,只有陈永贵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后来发现中国大船有掉头的迹象,才让别人把文章念给他听。很快,各地农村在思想解放的召唤下,开始了一场否定大寨模式的运动。
虽然陈永贵并不很理解真理标准、社会实践这些概念,但他以农民的精明与敏感,意识到中国农村改革风暴可能到来。他最关心的是持续了十几年的农业学大寨浪潮还能不能继续下去?他本人的命运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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