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来到处长办公室。
杨建中打量着这位处长——有些拔顶,浮肿着眼皮,肥硕的脸,宽宽的身躯。
处长也打量着眼前的杨建中——一身褪色的工作服,一双未擦油的皮鞋。他用眼角斜了对方一眼:“要买车?”
“是,买车。我们想买两辆,一辆解剖,一辆整车试验。”杨建中欠了欠身。
“有批文吗?”
“没有。”
“有外汇吗?”
“没有。”
“有白条吗?”
“……”
处长眼睛一挑:“什么都没有,还想买车?”
杨建中愕然。
“人家有北京来的批件,有领导的条子和批示,你有谁的呢?”
“可是我们是科研需要呀。听说公安、旅游部门要买M-car,它是中级轿车,抓小偷、旅游可用'华沙'、'伏尔加'代替嘛。再说,全市就这一辆M-car,小偷不一下就认出来了?”
“这你就管不着了。你有用,别人就没用?再说,那五个单位都有外汇,你拿什么买呀?”
“我有人民币呀,我们厂有'红旗',有'解放卡车',有旅游车,我们可以换……”
“啊?用中国车换外国车?亏你想得出。”处长为眼前书生气十足的知识份子诧异,杨建中为眼前处长的反问惊奇。
晚上,杨建中不得不拖着疲乏的步子徘徊在羊城街头。各式各样的外国轿车在他身边疾驰而过。此时他考虑的不仅是白天被人嘲笑,他想的最多的是诺大中国为什么造不出国人满意的轿车。从慈禧太后看到的第一台外国人送的轿车开始,到解放初期一批中国知识份子从山洞里找出国民党留下的外国汽车图纸,再到前苏联帮助造大卡车,再就是学着外国车造自己的“红旗”车……中国汽车,从来就是跟在外国人身后学,学来学去,学会了“闭关锁国”,“固步自封”,学会了一次次政治运动对工业发展的腰斩,却一直没学会独立造自己的轿车。
是中国人笨吗?还是中国人太懒?马路上忽隐忽现的车灯照着痛定思痛的杨建中。
看着一辆辆急驰而过的外国车,突然一丝惊喜掠过眉宇,他乐了。原来在街上跑着的计程车中,有不少是进口的A型车。他想在北京没买到,不妨在这试试。第二天一早,他急急去寻找一家港商办的某汽车公司。他找到经理,说明了来意,提出要用人民币买一台A型车。经理思忖片刻说,“人民币我不要,你可以找一台车跟我换,但必须是外国的,中国车不要。”
是呀,打个电报给厂里,弄一台外国车来换并不难。可执拗的杨建中就是不想这样做。
他很难过,又回到广州的街头。身边是热闹的街市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在广州,他天天从早上跑到晚上,从城东跑到城西,饭吃不好,觉睡不着。元旦过去了,春节过去了,绕了偌大个圈子跑回来,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他疲惫地倒在旅馆的床上,实在跑不动了。也许那个处长讲的对,光凭一张嘴,两条腿,办不成任何事的。他感到喉咙干渴,浑身发冷,昏昏欲睡,却又辗转不安。
同屋的一位东北老乡唤他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他随口问一句:“你出差到这做什么?”
那位老乡叹了口气说:“我是长春糖果副食公司的,到这儿来运广州糖,为春节供应市场。可人家卡着不给发运,亏得我认得省里的一位处长,又花了一百元钱,加三条高级烟,办了桌酒席,到昨天事情才办妥。”
“一百元?”
“反正都是公家花钱,有啥办法。”
“一百元算个啥,”旁边一位山东人搭话了:“我们来这儿想请个技术指导去山东帮助搞塑胶电镀,人家领导就是不放人。这不,我从家弄来四桶香油送去,昨天才答应让我们来个人学习。唉。”
杨建中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口袋,除了工作证,连一支高级香烟都没有。他一倒头仰到床上。
他已经在广州城转磨了一个月。在金子般宝贵时间里,他没画一张图,没计算一个公式,没做一项试验,没翻一篇外文。他的全部精力和智力统统被消耗在这极度疲劳而又毫无收获的奔波之中。在同屋人的劝说下,他终于死心了,准备空手回家。
深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在自然科学的海洋中畅游了大半辈子的工程师,今天第一次郑重地思考起社会科学的课题。他猛然想起展览中心的那位主任曾向他提过找省委负责人帮忙的建议。他一个翻身坐起来,铺纸握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他在给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写信。
他写下了要买M-car的理由;
他写下了为什么买不到手的原因;
他写下了国人盼望中国能有自己汽车的迫切心情。
黎明时分,他拿着一气呵成的信笺,找到任仲夷的家门口。他不知道从哪个门进,在门外苦苦转了好几圈,很快引起了门卫的注意。
“请问,你在这儿转什么?哪个单位的?”
“我是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的,我来广州买车。”
“买车?你到这儿买什么车?”
“哎,你知道'红旗'轿车吗?”小战士点头。
“'红旗'要改型了,我要买台样车。”杨建中又一次把买车经过,把他的心愿,他的热情,他的意志
以及他的痛苦,一古脑地倒给了眼前这位小战士。
小战士被感动了。他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把信给我,我一定给你交上去。”
杨建中一听喜出望外。他边叨咕着“太好了太好了”边小心地从贴身兜里掏出那封信交给了小战士,然后他笨拙地,却十分严肃地把右手举过头顶,向小战士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
杨建中怎么也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天,任仲夷的批示下来了:把展销会的一辆M-car优先转给长
第一汽车厂。
与此同时,展销中心接到了同一批件。
杨建中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张开嘴这个乐呀。
展销中心的人们把杨建中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你靠的什么关系?你花了多少钱?你用的什么
办法? ……那个做翻译的小伙了拍着杨建中的胳膊嚷着:“真看不出你不但懂汽车学还懂关系学。”
那位女主任挤过来说:“希望有一天,我们展销中心能展销中国的车。”
杨建中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明天我就提车”。翻译小伙说先别急,明天外商回来你再和他们谈谈。
他们谈了整整两天,杨建中获得了许多资料和统计资料。
广州之行结束了,杨建中亲自把M-car开上了火车。翻译小伙前来送他,钦慕地说:“你在外国人面前很有风度。”杨建中苦涩地笑了笑:“在中国人面前,我哪敢有一点风度。”
杨建中回来了,驾着M-car 回来了。人们围上来看新车,议论著,品评着。史总紧握着杨建中的手,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书呆子”竟然变成一名优秀采购员。
不久,汽车研究所关于M-car的性能分析试验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