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样板,标准件的参照物。工业生产可以复制的丝毫不差。可是作为艺术,尤其是舞台艺术,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世界上没有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换个演员,戏的感觉就两回事。江青要求样板戏不能走样,这就给全国的文艺工作者出了难题,你的李玉和演得和钱浩亮不同,有损英雄形象,这可是政治问题呦!但光靠样板团十亿中国人有多少观众能看得到?那时虽然也有电视,只不过仅有几个大城市能收视,而且还是黑白的。
电影解决了这个难题,它可以给全国人民欣赏不走样的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方海珍等。于是样板戏正式推出后不久,北京电影制片厂便荣幸地接到拍摄任务。我记得当拍到“智取威虎山”时,电影厂已摸索出一套革命的拍摄经验:正面人物要用红光且仰视拍摄,凸显英雄的高大形象。反面人物要用冷光,比如蓝光而且要暗淡。镜头必须在高处俯视拍摄,警示坏人渺小晦暗。
“海港”在拍摄过程中自然沿用此套制作手法。驾轻就熟很快完成了影片前后期工作。可是谁也没想到,江青看完了“海港”的样片,脸色大变,发起了脾气:我们的女支部书记为什么拍得像男人! ?又粗又难看!无产阶级就不能长得女人样吗?你们只会用大平光,为什么不用逆光、侧逆光?我不要看这样的电影!
摄制人员和剧组人员听了传达全傻了:这等于枪毙啊!没扣上破坏革命样板戏的政治大帽子就算幸运的了,“海港”重拍是没商量了。
于会咏不敢怠慢,马上解散摄制组,大力重组新的拍摄班子。这回也顾不得谁是黑帮分子或是专政对象,有本事的就抓来用:导演是从牛棚里“请”出来的原电影界说一不二的谢铁骊和谢晋。谢铁骊,反动学术权威,曾因拍摄“早春二月”被全国重点批斗,罪名是宣扬资产阶级情调。谢晋虽拍过“红色娘子军”、“女篮五号”等获奖片子,但文革前拍的电影“舞台姐妹”被定性成妄图为反革命文艺黑线人物树碑立传的大毒草,广受批判。这两人执导“海港”的重拍,估计业内无人再敢叫阵了。慑于江青厌恶戏中一号人物方海珍的形象太粗陋,特意请来北影厂一号化妆师王希钟。此人曾在苏联电影学院化妆专业深造过,画得一手好画,我曾看到他留苏时画的人头骨素描,其技术堪与专业画家媲美。
班子组好,二谢谨慎地筹画了相当长的时间,拍摄方案几经修改,最后终于拍板定案,进入实拍阶段。我被分配到“海港”剧组时,第二次拍摄已近收尾。因为舞台美术在拍电影时无用武之地,我仅与同事奉命进摄影棚参观过几次,那里规定凡与拍摄无关的人员不得进场。棚内剧组人员只留下与镜头有关的演员和一位打鼓佬。
扮演方海珍的李丽芳一般下午两点钟进化妆室,一副面妆耗时两个钟头。李丽芳较瘦,两眼略有深陷。当水银灯照下来眼窝容易呈现阴影,显老。王希钟便用肉色尼龙纱剪成一种形状贴在眉毛下方挡住阴影。眼睛深陷感没了,李丽芳顿显年轻许多也漂亮许多。这种技术,王希钟运用得十分娴熟,事后你在大银幕上看李丽芳的特写镜头,根本察觉不到眼皮上那两块尼龙纱。
演员化完妆后,吃晚饭,六七点钟进棚准备拍摄。
“这要拍摄到几时?”我问带我参观的同事。
“大概拍到凌晨三四点钟吧。几乎每天如此。”同事回答。
“够苦的。”我感慨道:“我就怕熬夜。”
“这还不算,更耗人的是一个晚上顶多能拍三四个镜头。”
“这么少?为什么?”
“你进摄影棚就知道了”同事边说边领我踏进了摄影棚。
这是北影近期新建的摄影棚,棚内空间约有四层楼高,地面为拍摄场地,再往上便是四周排满的巨型水银聚光灯。看样子北影厂下决心拍出个高品质的影片来,贴出老本确保拍摄时现场照射得如同白昼。
高效果换来的代价就是拍摄进度缓慢。我进摄影棚时大家正做拍摄前的准备:谢铁骊坐在场地旁边监督,谢晋紧贴在摄影机旁,睁大眼检查镜头移动的角度,等其他助理忙得差不多了,谢晋忙喊道:“开灯!”摄影棚立时灯光大亮,白花花的像是太阳钻了进来。助理和测光师又是一阵忙活,拉皮尺、举测光表……一切就绪,谢晋大喊一声:“预备……”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我吓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故,再看周围人却个个若无其事一副泄气样子。不知哪个助理懒洋洋喊了一声:“换——灯。”原来一排排巨型灯中某只炸了灯泡。一个工人慢条斯理地沿着灯架子向上爬,找到爆炸的灯泡等它冷却,摘下,再装上新的,然后又慢腾腾地爬下,换一只灯泡耗时半个小时。
灯是换好了,开机前的准备工作又得重新做,拉皮尺,举测光表……好不容易就绪,谢晋举手:“预备……”,“砰!”的一声,又炸了一个灯泡。此时现场已无人再计较,只有谢晋急得跳脚用上海话骂大街。
“#%&*!……”深夜中,在空旷的摄影棚里谢晋孤独的叫喊声越显拍摄场地的冷清。
“你说,这一晚上能拍几个镜头?” 同事回头对我笑笑:“最倒楣的时候也就一两个镜头。”
怎么这样拍呢?耗财,耗物,耗人,不计成本,用时间换取成功,谁能经得起这等折腾?只有文革。为了政治目的什么都不在乎。夜深人静是用电的最低峰时期,拍摄现场的大灯还是负担不起,轮番爆灯,扰得人们手忙脚乱,这要是白天拍摄,谁还敢上?
“海港”好不容易拍完了,夜猫子的生活终于结束了。我们看了样片。宽银幕,码头阳光明媚,红旗飘扬一点看不出是摄影棚内的作业,李丽芳的形象柔美许多,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版的“海港”是众多样板戏电影中拍得最好的一部。
令人蹊跷的是,大功告成,“海港”剧组却不敢回上海,虽然已有两年没喝黄浦江水了,江青不发话,谁也没这胆量贸然打道回府。万一夫人再发脾气呢?人都溜了,那可是临阵逃脱的罪名啊!
终于江青看了样片,表示满意,却没说剧组可以回沪。 “海港”剧组当时的头头是位军代表,见了江青话都不敢说。眼睁睁地看着江青回家了,留下我们继续呆在异地有家不能回。
一群思乡鸟被关在北京的笼子里,终日无事可做,这要关出毛病来的,舞美队一位浦东人第一个发了神经,整日胡言乱语,举止怪异。据传演员也有人行为出轨,不似常人。这下头头们紧张了,回也不是,留也不是,总得想办法请个能人到江青那里讨个说法吧。
趁于会咏探望剧组时主要演员们大诉苦水。身为文化部长的于会咏居然不置可否,似乎他也有难言的苦衷。再找上海市革会马天水、王秀珍等人更是一推六二五,说:不敢越权,还是另请高人。唉呀,做江青的龟儿子也不容易,上面不出声,下面无人敢喘气。
这可怎么办啊!
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王洪文得知上海“海港”剧组还在北京,忽然心血来潮,跑到剧组亲自关怀革命的乡亲们。头头们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向接班人请示。毕竟年轻人有血气,王洪文一听马上拍胸脯,这事包给我了,我去请示江青同志。
果然没过多久听说王洪文见到江青时提及此事。江青惊奇地瞪大眼:“怎么?他们还没回上海?”
此话一经正式传达,剧组上下一片欢腾: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游子要回家了!
历时两年多的“海港”拍摄,几经波折总算是曲终人散。留在北京的是一地的兴奋、惊恐、煎熬、期盼、思念……
2013/10/29 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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