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四年,我与之最亲如父母如亲长的老师,是李国英老师.李老师是鲁实先先生的第一代入室弟子.她是一代奇人,大学者.她的奇,一则奇奇在身世,一则奇奇在形貌.我第一天上学跑到系办公室去认熟人时,遇到李老师在系办喊我名字:[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遇见山东广饶的小乡妹----喂,周何,这是我小乡妹,可得好好栽培,不得有误!]周何老师?刚升任的系主任加兼系研所所长,才四十岁.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听助教说,周老师当年做学生的时候,风头之健全校女生为之疯狂,系刊上一首小小情诗,全校泰半女生都以为是写给自己的,能为之失眠-- --竟十分听从李老师的话,连连答道:[是是是,一定一定!!]
我先迷上李老师----可没想到李老师上了半年我们的大一国文选,班上竟有一半同学不知她是女生!她平时即黑西服带西装裤,头发甚短,夹口烟,点火状十分帅劲,我们忙不及偷看她的风采----我差点为此学抽烟---好在没学成!李老师学问深厚----至今大陆北大中文系还用她的文字学著作"说文类释"当作教材.李老师的专学太深奥:钟鼎文---我大三特选了这堂冷门进修,就为了崇慕李老师.我的笔记做得非常讲究,不同色笔写出不同阶段文字的演变,足见工夫.有一回李老师无意见着了,把看了许久没说话,下课后把我笔记借走一天,后来知道我的大四学兄姐们可被训惨了------我也在系上出了大名.
我崇慕李老师还有别的原因:李老师出身名门,当年大陆上山东广饶三李享盛名(有李延年与李玉堂,及李仙洲三位将军).国英老师随父伯来台,初中时一次放学回家,见着家中客厅地上躺着李延年将军与夫人,也就是国英老师的父母,卧于血泊之中.老蒋以间谍罪亲自下令枪毙了他的黄埔爱将.李老师从此成为孤儿,一直到今天,未婚也无家,志学终身.那年,她才十四岁.
有一回,我跟着老师们餐叙(我是系里极少数的几位学生,是教授们愿意带着玩耍的孩子,我安静听话,也能适时发问,问得老师们发蒙,有效点,他们极爱.后来,我习惯地走在李老师身边,扶住她照顾她,为她当面子做人情.),有几位老师开李老师玩笑:[就你将来要成为孤独鬼了!]话音未落,我就插嘴了:[不可能,李老师将来是我养定了的!]-----
我永远记得李老师一脸的得意欣慰之情!七八年前回台湾都还必定去看望李老师,后来得知她回美定居,也有说搬到大陆,我到处问老师们李老师的地址- ---每每没有回音,可能的电话也打遍,也都没有着落.我知道老师是躲起来不让人找着了----我非常伤心地懂得:她最怕成为他人负担--- -可,我是她女儿呀,怎么能不认我生疏我呢!
我的大学老师中,以周何老师的际遇最是起伏.我曾问过他的身世(因为听了太多的传言),周老师说出这段不堪的回忆----他的父母亲都是共党分子,同时都被国民党人抓住关在牢里,但是父亲先被枪毙,母亲怀着他即将临盆,所以是等到生下孩子才被枪决.母亲临死前将孩子托给一位狱卒照看,才慨然受的死.-----周老师本人一直不知这段身世(后来无意听见父母提及才知道),当初只觉家人不亲自己,他从中学起就在外打过各种小工赚钱度日付学费.他甚至到赌场抱过台角(当赌场打杂小弟及保镖).所以只能考师大(因为学杂费全免了---也因此,早些年的师大国文系二代师资里许多这种苦学勤优的特等生,整体水平高出台大中文系甚多)----而我也是这个原因念的师大,没想到还念对了!!
周老师相当杰出,尤其在人众里有模样,年青青四十岁,就当了学系主任还兼着研究所主任,人生得意至此为高峰.未久,他还被延请入了监察院,系上师生都指着他的前途顶点:教育部长的位子上走.但是,一切都急转直下.
老师太得意了,所以骄傲了大意了.他受任编辑全台的初中高中国文教材时,太轻率了,成天忙着打牌应酬而把正事转手给他的助教们去处理.结果错误太多遭到检举----他自己本身还就是监察委员,这下难堪大了
清人小令写着:[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我一下子全懂了.
周老师在课堂上曾说过一句话,我铭记在心至今(也曾对我的学生们说过):[时代是个无情的辗轮,不停地行动游移,常常,会无辜无情也无意地辗断一些人的人生.我们最要紧的事就是:小心谨慎,别教自己冒失失地探到这辗轮的轮底下去----谁都救不了你,这就是命----原先,应是自己可以掌握的.]
韩愈"师说"里一句话:[三人行必有吾师,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我的老师周何,就在我们这些仰慕的学生面前,从高峰生生跌到谷底:他的妻带着一双儿女赴美生活,他的孤独与失意带进别个女性的怜惜,抑郁心怀缠绵终日,变得卧病痴傻,未几即终.老师住院时我去看过,想想老师当年意气风时的潇洒不气度:大专联考时的闱主呀,我还被请去他家照顾家小多天,吃住全在老师家;系上也把我当作系主任的入门弟子,想着当年研究所考试我是必取之人----我还就那么股扭脾气,周老师当道时我不考,先去中学教两年,想等周老师缷任再去考研---没想到期间与学生一混,玩得太开心也竟不想考了,研究生这一前途,被我生生改掉;大四的小说习作,我胃口极大,想写老师们的故事当长篇小说题材,采访了好多位老师,分七大章节,结果只写了一章节就交了上去,竟然得全班最高分,我跑去特意告诉周老师: [老师你给我太高分了,我小说的女主角还没出来呢!]周何老师宠爱地笑着,说:[才气满溢,才气满溢----可以的!]
前两年,同学传来周何老师去世的消息,我心痛得厉害,却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周老师用他的一生给我们学生做教训,我们怎么样都回报不了.
系上还有好几位老师,如睿智幽默的余培林老师,他和我讲话都当朋友似的诚恳,我相当敬重;如教们左传的刘正浩老师,他上课是应对着越战战争授课的大才子;如教史记的陈致平老先生(女作家琼瑶的爸爸)....太多故事太多当时的笑,与今日忆之的满涌思情激起的眼泪......
我今天只能写这些,心中已是澎湃激荡无法自已-----待平静些后,有机会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