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好吃。上周买了做包子,包成柳叶弯弯,蒸出来白白胖胖,自用之外,捡了几枚送闺密,得蒙赞赏。兴之所致又在家里请客吃韭菜合子,喝小米粥,配上数碟清淡小菜,几位上海籍客人吃得宾主尽欢,还将所余的合子尽数打包带走。于是再接再厉,请报社的一干同工在家吃韭菜三鲜饺子,大家齐动手,山东弟兄独任擀皮,广东、福建籍的姐妹自谦说包不好,但细心努力,还是包得有模有样,关键是5大盘饺子上桌,一个也没破,大家都很有成就感。
春韭为美食,古人早有记载。
杜工部有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货真价实的农家饭,更兼故友在乱离中一别廿载,这顿饭吃得自然是悲喜交集,滋味深远。宋代林洪《山家清供》论蔬菜之味胜首推“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菘即大白菜,还位列春韭之后,可见春韭之美,味超群蔬,是不刊之论。到了明代,袁枚老夫子的《随园食单》对春韭的吃法要言不烦细细写来:“韭白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面内加酥更妙”——听起来应属于油煎酥饼一类,大概与上海小吃蟹壳黄相去不远,与韭菜合子、韭菜馅饼或韭菜锅贴也是“近亲”。 “面内加酥”,是加油酥还是奶酥?老夫子没交待,其实他老人家还是君子远庖厨,光说不练,自己不会下手做菜。若是换了曹公雪芹,一道“茄鲞”,形诸笔墨,原料、做法一丝不苟,比起易牙再世还有过之。
老北京将春韭名为“野鸡脖”,形容其短粗、叶绿根青茎白微紫,像雉鸡颈下的羽毛。韭菜的特点是春香、夏辣、秋苦、冬甜,春韭鲜嫩味美,还兼有祛阴散寒的功效。春寒料峭冷暖不定,韭菜别名“起阳草”,性温,能补肾助阳。春季人体肝气偏旺,多吃春韭可增强脾胃之气,有益肝肾。但韭菜一到夏天就又臭又辣又老,吃多了胃酸“烧心”,故有“六月韭,驴不瞅”的俗谚。然而晚秋初冬,韭菜为抗寒故,自身糖分增加,所以味道又转甜,是年终岁末包饺子、烙合子的妙品了。
韭菜因味道鲜美,被称为“素中荤”。旧京真正讲究美食的人家,用春韭做“花素馅”,包饺子、锅贴、合子,为取其鲜是不放肉的,作为陪衬可放麻油、鸡蛋、姜末即可,如还欲增味,可加油条碎、虾米皮,更讲究的放金钩小虾米,韭菜与虾是绝配,二鲜合一,食之齿颊留香。
我当年插队京郊,生产队虽有菜园子,但头、二茬春韭“野鸡脖”都是上市卖高价的,到了谷雨、立夏之际,知青食堂才能买来包包子尝鲜,那味道离“驴不瞅”也差不多了,但还是人人踊跃,男生们一手抓三四个包子,一身灰土坐在食堂门前的砖头上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至今历历在目。
我当年在大队猪场喂猪,同伴有村里姑娘小芬,平时很谈得来。她因母亲进城串亲戚想买糕点做礼物,曾向我要过几斤粮票——那时全国粮食由国家统购统销,城市居民吃粮定量发粮票,农村户吃自产“毛粮”是没有粮票的。我们插队落户,户籍也转到了农村,自然也没有粮票发,父母省下粮票预备我们偶尔买些糕点充饥,自然十分金贵。一天傍晚收工前,小芬悄悄对我说:“我妈叫你今晚来我家吃饭,别叫别人知道。”我急忙点了点头。
那时知青食堂的大灶天天窝头清水汤,私下买些江米条、桃酥之类疗饥煞馋,或到要好的农家去吃点可口些的饭菜都被视作“资产阶级思想”,被发现是要开“批判会”的。那天我在食堂领了我的晚饭——四个混了玉米面的馒头和一碗酱油汤,端到了小芬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柴焰的焦香混合着韭菜的清香,由不得馋涎欲滴。小芬拉我坐在炕头,端来一碗烫手热的玉米渣粥,那是知青们平日最眼馋的——村民们吃的都是当年的玉米,用柴灶大铁锅,慢火细煨,又香又糯。继而端上的是韭菜糊饼,她笑着说:“尝尝,刚从院子里割来的韭菜。”玉米面的薄薄的底,烘得焦黄酥脆,碧绿的韭菜末和泛着金黄的蛋花铺在表面,一口咬下去,玉米饼的清甜焦脆混着春韭的浓香鲜嫩,那滋味隽永无比,加之饥肠辘辘,又是三月不知肉味,总之是吃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
糊饼是北方乡土饭,必须用玉米面做底,上铺韭菜馅,可放些鸡蛋和虾皮提鲜,加肉就一定是外行的败笔。糊饼现在被人们戏称为“中式批萨”,号称是义大利批萨的鼻祖,被马可波罗学去的。我后来很少做糊饼,因为知道一定不能与小芬家的糊饼抗衡。即使我有了新玉米面和头茬韭菜“野鸡脖”,又到哪里去找那乡间的柴锅土灶、自家产的新鲜鸡蛋,还有那饥肠辘辘、三月不知肉味、世事两茫茫的甜酸苦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