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她老人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还在四年多以前,母亲病了,是脑溢血,病很重。好在就住在县(已改为市)城里,家的旁边就有一家二甲医院,设备、大夫都不错,立马上医院、立马作CT ,就抢救过来了。要是在过去,按“中风”来治,即使吃“安宫牛黄”,怕也没命了。此次病愈后我回去看她老人家,她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快90 的老人,拄着个拐杖依然能出去溜一溜。
后来一次病是在一年多以前。这次的病与上次正好相反,是脑栓塞。也算治疗得当,效果很好,可是右半边失去了知觉,彻底卧床了。
今年4 月11 日,已是母亲此次得病近一年了,我才回到母亲的身边。当第一眼看到母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脸部已经变了形,我的心碎了。
她睁开了眼,认出了我。我不停地向她叫娘,我问她:“你看出我是谁来了么?”她说:“看出来了,你是俺大儿。”我握着她的手,我也感觉着她在用力握我的手。我也看出来,她很高兴,也很激动,她肯定是知道她不久于人世了,她肯定是不停地盼望着我的到来,如今我真地来了,就在她的面前,他能不高兴吗?她还不停地说:“俺两个儿好,俺两个媳妇好!”她说这话像是在向我说,更像是喃喃自语。那时她的意识已经不那么清楚了,她说的这句话一定是她的心里的话,这一定是她自己一遍又一遍,自己对自己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
我努力地在她的面前说过去家中的那些大事,尽量唤起母亲对过去生活的美好的记忆。
还在母亲十五、六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那时泊镇到交河县城有一条公路,母亲娘家所在的八里庄就在距离公路不远的地方。那时外祖父在一家铁工厂作工,随着鬼子的进袭,工厂从长辛店迁到汉口,之后又迁到重庆。外祖父不在家,世道不太平,外祖母害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于是顾了一顶小轿,就把我母亲送到她的婆家——傅庄去了。亲是早就订好了的,可那时我父亲正好不在家,正在宁夏随着他的姐夫,也就是我的姑父做生意。大概过了一两年之后,我父亲才回来。又过了两年多,我母亲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就是我了。
当然这些事情当时我都不知道,是后来大人告诉我的。我在我母亲的病榻前回忆的是那些我能记起来的事情。我回忆日本鬼子投降后,各处、各个村都不停地疯狂地联欢,联欢的队伍从这村串到那村,我问母亲记得不记得,母亲说记得;我回忆后来把国民党打跑了,搞土改我们家还分得了地,父亲和母亲经常看那几张盖着政府的大方印的土地证,这事母亲也记得;后来我和妹妹上了本村傅庄小学,老师姓郑,每到期末考试的时候,郑老师都要买一些奖品发给成绩优秀的孩子,那一年,我和妹妹各得了一个年级第一,一人得了一块大石板。一共四个年级四块石板,母亲抱回来两块,这事母亲也记得;那时我们家喂着一头大黄牛,一个年底的晚上,大黄牛串到了放年货的屋里,吃了许多的肉,那可是一家子一年只能吃到一次的肉啊!可老黄牛也是劳苦功高,深得一家人的爱戴,竟没有一点地责打老黄牛。这事母亲也记得,母亲还补充老黄牛还吃了一盖板的饺子;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过起了十几个村共产的大日子。一次, 15 岁的妹妹到4 里外的南孟庄去搞大会战,大干七天七夜,吃住在那里,回来后全部报酬是一条毛巾、一个大搪瓷茶缸。这事母亲也记得;后来马上就大饥荒了。母亲饿得没办法,不敢告诉父亲,半夜里偷偷爬起来去地里偷玉米,被看庄家的“大麻顺”逮了个正着。大麻顺是个烈属老婆婆,人很善良。大麻顺看了看说:“你干脆到这里拿些吧。”于是领母亲到场里,将一抱已经掰下来的玉米穗给母亲抱回家。这事母亲也记得 ……..
我努力在母亲的面前回忆往日那些美好的,还有那些虽然不那么美好,但也是苦中有乐的事。我小心翼翼地不敢触及存在在母亲心中的那些永远的垒块:在我母亲55 岁时,我父亲去世了,那年我父亲才59 岁;又过了20 年,母亲唯一的女儿——妹妹也去世了,妹妹那时才51 岁。
母亲说“俺两个儿好,两个媳妇好”。看来母亲对我是满意的,我自己检讨自己对双亲的孝道,大概做到了六成,也还有不少愧疚的地方。往大里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点我做得不错。我有一女一儿,他们两个从小十分乖巧可爱,并且经常长时间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给了我父亲和母亲无限的欢乐。两个孩子在老家住一阵子,每到回天津前,都要搂着爷爷奶奶大大地哭一场,你说这祖孙两代,是多深的感情?直到今天,我和老伴也做了爷爷奶奶,每到我们的孙女孙子从澳洲来看我们,再回去的时候,也重复着一模一样的故事,这才让我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聊以自慰的是,我上学没让父母操心,后来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这也是让双亲很高兴的事情。大学毕业以后,从我拿到的第一份46 元的工资起,没有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每月都要给双亲寄一些钱。我的太太也十分开明,尽管在生活中我与太太经常地磕磕碰碰,在照顾我的父母这件事上太太总是很支援的。念改革开放的好处,母亲晚年的生活也还算蛮幸福。我仅仅举一个数据即可说明一切:母亲爱吃肉,后来她一年吃的肉恐怕比她60 岁以前吃肉的总和还要多!直至后来母亲吃肉也吃够了,改以健康食品为主了。
在孝敬母亲这件事上,我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不是说“父母在,不远行”么?我恰恰在这上面对不起母亲。我不但远行了,还远行到南太平洋的新西兰。这事母亲不说,我也不说,但我知道母亲心里很难过。每当我回去看望他老人家时,我无法形容她那个高兴劲;而当我回来时,他总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可当汽车走出几十米远,我再从汽车的后玻璃看她老人家,总见着她在撩起她的衣服擦她的泪水……. 在老人老的时候,守在老人跟前,让老人家能听到子女的笑声、说话声,让老人家不孤独。而老人有个情况能及时发现,及时救治,这是最大的孝了。这一点我没有做到,我不如弟弟。
母亲晚年全靠弟弟和弟妹了。弟弟和弟妹照料细心、耐心,对母亲的孝远近闻名。仅举一件事即可说明全部:在母亲最后卧床的一年多时间里,母亲已经不会排便了,母亲的大便全是弟妹用手抠出来的!能做到这一点,别说是媳妇,就是女儿,又有几个能够做得到!
说起女儿,母亲的女儿只有妹妹一人。母亲一生共生过六胎,我和妹妹之后,接连死了三胎,都是因为落后生下没多少天得败血症(当地说是四六疯)死的。最后又生了弟弟,总算是保住了。其实妹妹是最孝顺又最细心的人了,可惜她寿命不永竟然先母亲而去了。妹妹的死给母亲的精神打击可想而知。好在妹妹留下了四个儿女,四个孩子都很好,悉心照顾姥姥,算是为他们的母亲尽孝了。
我还有个堂弟(当地说是亲叔伯兄弟)金华,比我小一岁,对我母亲的爱不亚于一个儿子。他也有四个儿女,都住在泊头城里。几年来母亲数度住院,在家也长期卧床,需要人照顾,金华弟还有他的四个孩子都轮番上阵,不遗余力。
母亲心地善良,在乡里有很好的口碑。就在母亲去世后,乡亲邻里在缅怀她的同时,也不停地诉说着母亲怎样照顾他人的故事。母亲的晚年,也得到众多乡亲们的关怀。
母亲的过世是在6 月24 日,是在我回到她老人家身边两个月零十三天之后。这我也算是照顾了母亲,也为母亲送终了,这也多少弥补了我离开老人“远行”的过错。
母亲是一面大墙,一面挡风遮雨的大墙。母亲走后,我们一个大家族数十口人,年龄最大的就是我了。阎王爷再光顾我们家,只有我出面接待了。
2013 年 8 月 10 日于奥克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