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觉得有什么事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放不下的,那就是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对不住的,也是你。我一直在等待机会要把真相告诉你。当你小的时候,我说等你到十八岁的时候再告诉你吧,那时你成年了。但当你十八岁的时候,我却开不了口。这个秘密保守了这么多年,我都有错觉,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它只是我这么多年的想像,你我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秘密是我知道你不知道的。这时我才发现,越到后面越是无法启齿。人面对时间就像树叶面对节气,秋天要到了,树叶要落了,人要老了。我都能数出我还有几个秋天。我担心这个秘密会跟我一起进土壤,化作软泥。你不知道我常常在远处注视着你,从你小的时候在新安街上在左岸公园里玩,到你大了成家立业有你自己的孩子。你也许并不知道我是谁的妈妈,但我却清楚地知道你是谁的孩子。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宽,你知道吗,现在我站在远处看你,就像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这鸿沟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啊。它无法撤回也无法弥补。我多么后悔当初的决定。我不该把你送出去。它像个顽固的块垒在我的体内生长,没有办法取出来也没有办法淡忘。我们终归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在街上碰面,我也只是个不起眼的老太婆了,而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想想都是莫大的讽刺。我都造的什么孽啊。 ……
我在村子里走,大家都对我讪讪地笑。我跟他们打招呼,但他们却没有点头也没有回应,只有笑脸。小孩子在晒谷场上跑来跑去,或者攀在木头架子上翻动筋斗。
我从孩子们的身影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我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过这儿了。我把行李包放在地上,那栋熟悉的房子已经没有了,黑色的瓦砾中长出一株茂盛的南瓜。我问身边的邻居这是怎们回事,他们却变成了我从未见到过的人。而从我嘴里吐出的却是英文,我拼命地想说出我们的方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回转身往村外跑。看到年轻时的我在水田里挖地,挖得那样快。锄头越挖越短,最后是个挖耳勺般大小的锄头,由我的两根指头掐着。我自己满头大汗。我记起我的包落在村子里了,于是又跑回去找,却再也找不到了。邻居此时都围过来问怎么回事,他们都又是熟悉的样貌和情形。我说我找不见……找不见……我也忘记找不见什么了。他们大笑了起来。
我说阿昌伯伯哪里去了呢?他们说在给猪喂食啊。那大满呢?他们一家都搬走了,你不知道吗。我还问了许多别的事情,他们都一一跟我说。我说我们是不是还可以一起去溪港中捉螃蟹啊。他们便和我一起跳进水里,溪港现在显得很小又不起眼,一跳进去,水只到小腿的位置。那时我们十来个小孩在里面游泳,空间都绰绰有余。
阿生拿着他的碗筷到上游去洗。阿生常常拿着他家的东西来溪港里洗。人家拿衣服洗,他拿锅碗瓢盆,人家拿便桶,他拿衣服。他总是占在上游的地方。如果上游的地方被别人占住了,他就会再往上游走。
我让他唱歌他并不唱了。他曾经痴迷地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当他的歌声响起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把自家的小孩呼唤回家去,门也跟着上了栓。我从门缝隙中看到阿生一个人在大晒谷坪上唱歌。他是用普通话唱的,但又带有些方言的尾音。冬天,阿生的老婆离家出走了,扔下了两个孩子。阿生在一天夜里一把火点燃了自己新搬进去的家,火光映亮了半边天,阿生大笑着烤火,边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阿生朝着我们笑。
我掏溪港岩壁的缝隙,没有掏到什么螃蟹,却捉到了一条滑溜溜的东西,它像水蛇。大家一起来拉,越拉越长,像南瓜的藤蔓一样在缠绕,它的末端开着一朵橙黄色的花。我的旅行包赫然坐在花瓣里。我使劲伸手去够却够不着,我叫大家来帮忙,他们却停手了,好像从来也不认识我的样子。溪里的水慢慢上涨,到大腿了,到胸了。我抱住了个南瓜,钻在里面,南瓜顺着水流往下漂。整个世界好一片汪洋。只有我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巨大的南瓜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