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走,它就跟在后面。
我一回头,它便站住,小黑眼睛在打量。我继续走,它的脚步声就继续跟在后面。
我决定收留它了。
我们沿着新安路走,在2号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我系了一下鞋带,然后掏出细铁丝将大门开了。哆哆鼻子嗅着,先进去了。
里面黑咕隆咚,我没有开灯。一切都是轻车熟路的。我爬上楼,摸进左侧第一个房间,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子。我太困了。
我躺在床上,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也许这并不能成为床,因为它只是两块木板架在由砖块支起来的台子。这个床我睡了六十年了。上面的席子换过几次,木板却始终是那两块。它们上面的纹路,我都能感觉得出来。
多么寂静的世界啊。起初还是朦胧若有诗意。离我最后一次起来生火煮饭已经过去十天了。也许没那么久吧,因为既然我没吃过什么东西就不至于可以挨上十天。可我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也可能过去六十年了,六十年来我就一直躺在这上面没动过,看到我爸挥手打着我妈,她脸上满是血迹。就这样我从小孩变成了个老头。
我睡了一觉,睁开眼发现外面仍是黑沉沉的,这个夜晚未免太长了。我的头脑却异常地清晰,异常,六十年来都从未如此清晰过。我摸了摸,摸到了火柴,划了一下却没有亮光。再划仍没有亮光,大约它搁在这儿太久了,已经潮了。多么安静的世界呵。连一丝的声音都没有。我就像个幽灵,漠然地飘荡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中,又像被卡在某两个无限微细的时间节点里无法动弹。
我想说点什么,但我记起来我是个哑巴。六十年前也许就是这样子了。我发着高烧躺在这个木板床上,看到我妈满是血迹的脸,后来我就再也未能发出一丝声音。
多么漫长的夜晚啊,伸手不见五指了。我记得好像有一阵子没吃过饭了,我什至忘记了食物的味道。我记得锅里还有点上次省下来的东西,我摸过去,摸着黑吃了。感觉好点了。
得去楼上看看,我摸着梯子往上爬,在梯顶的楼板缝隙中我摸出了一个塑胶袋,里面是我这辈子积攒下来的纸币,如今厚厚的一扎。我每几天都要拿出来数数的。它们让我踏实,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这些东西能给我踏实感了。炕上没有婆娘,膝下亦无儿孙,只有钱才会让我踏实。
在要数钱的时候,我醒了——哆哆用舌头把我舔醒的。通常我会在六点醒来,哆哆把我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
那就算了吧。我将床具收拾成原来的样子。
开门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折转身上楼梯,在梯顶的楼板缝隙中摸,什么也没摸到。去年的某封信中大约也描述过这个场景。
于是出来,哆哆早溜到树边开始拉撒了。
星期二
我把昨夜看过的信按原样重新封装好,循着信封上的位址投寄到相应的信箱。街上曙光未现,只有垃圾车在咣当咣当地响着。
我往左岸公园方向走去,哆哆跟在后面。
树只剩下枝桠,如怪兽般指向渐渐发白的天空,上面站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鸟。池子里的水早被冻成了惨白的冰块。天一点一点变亮。
隔壁是个中学,有些早读的学生抄近路从左岸公园穿过,池中的亭子是必经之路。我便坐在亭子里。他们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们。
这个住在新安路64号,爸爸是个有高中学历的木匠。他家隔壁是个寡妇,她与一只无尾黑猫为伴,有个远房亲戚在海外。
那个来自乡下,现在寄宿在她姑妈家,有许多男生在给她写情书,她从中选了一位。她姑姑是个洁癖,晴天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掏出来晾晒。
这个经常低头若有所思的是个文学青年,曾经有期刊给他回过一次稿费单。只有一次。他爸妈三天两头打架,吵吵闹闹就是没离婚。
那个的哥哥在理发店上班,是个哑巴,有很好手艺。
这个的家里种了棵银杏树,一到秋天就落下金黄金黄的叶子。它是本区唯一的银杏树,今年却有近半枝叶枯萎了。他五岁妹妹的秋千挂在这树上,可能是导致枯萎的原因。
那个是十年前由南平搬过来的,他婆婆去年死了。
这个的奶奶经常坐在门口的竹床上吸水烟。
那个经常因为邻居家的黑猫常来自家草地上拉撒而苦恼,终于有一天躲在柱子后挥刀把猫尾给斩了。
这个每天都会准时从园子里经过。她像极了我小学语文老师的模样。她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了丹洛市,成为这个中学目前唯一有大学文凭的老师。
哆哆跑上前去朝她摇尾巴,我呵斥了一声。她朝我微笑了一下说,“很可爱的小狗啊。”
“是啊——你们还在补课吗?”我摸着哆哆的毛发,我觉得有必要帮它剪一剪了。
“是的,这是本学期最后一周的课了。”
“我读过您的散文,常在《丹洛晚报》副刊第三版出现,非常棒!”
“谢谢,那是业余随便写写的东西,让您见笑了。”
“您可以出本集子了,我一定会是第一个读者。”
“哈哈,那得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
像这样的对话,我们似乎有过很多次了。我常常可以制造出一些看似无意的偶遇。让我想见的人碰到我,不想见的人不碰到我。这是个小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