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仔死了,死得不是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儿叫什么地名,因为那是一串儿“嘟噜嘟噜”的洋人话。他躺在用石头垒起的,在家乡也就是猪狗们住的矮棚棚里,四周铺满了干草。他衣衫褴褛,裸露的酮体因失去血色灰朦朦涩涩无光,唯独脑后的辫子梳理得光鲜油亮。这是他能保住大清王朝中国人颜面的仅有资产。
一起来淘金的同乡伙伴们犯了难,身后之事咋办呢?死人暴晒于光天化日之下乃本族大忌。按老规矩应入土为安,因为只有埋在土里接了地气,等于又回到了母亲怀抱,这才是正果。上天下海那是悬浮漂游之物,够不着边,死人活人心里都不踏实。
可这个长白云之乡距老家有万里海洋之隔,总不能请个孙悟空带他回家吧?
取个折中办法,先埋在这里,等以后有缘再议。反正投靠高鼻子蓝眼珠的土地爷总比没有强。于是众伙伴们找了个自认“风水宝地”,刨个坑,竖个木牌,做个记号,算是“厚葬”了。
有了发仔的先例,广东番禺、白石两县的淘金伙伴们一旦有了丧事均按此例办。金矿溪流边的山沟沟里渐渐多了些星星点点的异乡鬼魂。
淘金佬们白天忙着发财,容易忘记时光,一不留神,日头就掉下西山顶。晚上黑灯瞎火,又没女人伴着,只好缩在石棚棚里瞪着两眼数天上的繁星星。忽然山风啸起,激荡谷涧,那山音回响,似鬼哭狼嚎。不知是磷火还是萤虫浮遍密树丛中的浓荫里,飘来游去,时隐时现。不一会儿大雨骤降,电闪雷鸣,轰隆隆,哗啦啦,苍天大地混成一团……
隐约听得有人伴雨细细泣咽,悲冷哀怨,又闻似人仔踏响枯枝败叶,嚓啦嚓啦,忽远忽近。风声雨声撕扯那幽哀,似有似无。风不停,那哀声不止。雨不住,那哀声更欲争先。风强哀声迷,风微哀声远。风雨唱响一夜,幽哀扰人不眠。实在不胜烦扰,起身扒着门缝向外望去,茫茫雨雾中似有一人影跪于空地,幽哀也显清晰,原是一句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窥者惊一身冷汗,急睁眼,竟是一梦。此时天已大亮,再望那空地,嫩草青青,飞鸟相逐,哪有鬼影驻留?
淘金这工序,有时很单调,捧着个铜盆让水沙在盆底转呀转呀,半天不出活,闷得发慌,不免斗斗嘴,打发时间。今儿个那人便讲了昨晚的鬼遇。
“咦?我也梦见有鬼吔!”对面的淘金仔急应道:“他嫌鬼佬的阴地太孤单,没亲族,跪在我身边,拉我衣襟,央求带他回家。他说他想娘亲了。”
众人听了,立时寒毛耸立,差点儿将铜盆摔掉。夜里本来就难熬,再碰上鬼,这日子怎么过啊!
鬼上门的恐慌像传染病,顿时在淘金的华仔们中漫开。远望山沟沟里众坟茔,似乎里面个个都藏着鬼,要是天天晚上缠着你,恐怕你也要变成鬼了。
怎么办?淘金仔们中有头面的长辈为难了,长此下去真不是个办法,再说了,将来发了财,荣归故里怎么交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啊!想来想去,干脆大家凑些银两,租船将这些乡思鬼们集中运回家乡,这样既给活人有个了断,也给死人了个心愿。
从此,长白云之乡与神州大地之间的浩渺大海中多了一个景观——一条破旧不堪的货船驮载着满船的长条木箱,摇摇晃晃地向北驶去。木箱里装的不是货品,而是魂断淘金梦的归来鬼——源自广东沿海诸乡的淘金仔尸骨。
1902年春,蔡坤培这位刚上位不久的华社“昌盛堂”头领,正站在码头上看着搬运工们小心地将一副副长条木箱抬上一艘油漆斑驳的旧船。他抬眼望瞭望天空,铅灰色的低云一直压到海的尽头。初春虽然已过,但源自南极方向的冷风从海面扑来,仍感割面。他下意识地捂着鼻头,似乎想掩饰心里的不安。他父亲的尸骨就在这条船上,也是准备运往中国老家。他老人家生前是这里一方同乡领袖,也就是蔡坤培的前任,曾鞍前马后为乡亲们操劳。如今死了,要回老家了,仍不忘故交,聚集了山沟沟里四散的四百九十八具鬼友上了同一条船。蔡坤培本想保老爷子的面子,找条好船风风光光回家,无奈银子手紧,再加上像样儿的船,没一个主人肯做这笔晦气的生意。找来找去只好屈尊寻条旧船,招募一些淘金的义工充当船领班下手,将就着安顿四百九十九条尸骨上路。
回归之途遥遥,茫茫大海气象万千,谁知何时何地海龙王翻了脸,搅动滔天巨浪,把这数千吨旧船犹如股子般翻来倒去,待归的木箱一不小心翻进深海,那可是造孽之事啊!
想到此,蔡坤培打了个冷颤,缩了缩头,又挥挥手,极力想把这晦念赶走。干嘛自寻烦恼?还是求海龙王发发慈悲,一路平安了此心愿吧。
揪心的船终于开走了。天公作美,风平浪静,船儿渐渐化成小黑点,消失在碧空尽的海平线。
平安启航是个好兆头,船沿着海岸线向北跋涉,走一站停一下,填充一些补给,再开航。没多久便顺顺当当驶到新西兰北岛。
这一天,依旧是个好天气。船离开惠灵顿向着新普利茅斯方向开去。海面平静如蔚蓝的地毯,那地标样的白头金字塔山已远远看见。船员们无所事事,闲散在船头舷尾,有聚众玩纸牌的,有围上来看热闹的,也有一个人望着海发呆的,臭烟味、劣酒味、海腥味一同包裹着股股尸臭味尾随烟囱吐出的黑黑浓烟向海空散去。轮机的隆隆声伴杂着时起时伏的哄笑声淹没在船尾翻滚的白色浪花里。人们一如既往,无聊地打发着单调、郁闷的白天。
突然,船身剧烈抖动一下,人们毫无防备地踉跄几步,随后船又恢复了平静。船老大立时感觉此事有蹊跷,以长年的航海经验,似乎船体撞上了什么东西。他立刻向船舱底奔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正在漏水的裂缝。
“#*%!”船老大骂了一声,毛茸茸的拳头重重地锤在船体钢板上。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风平浪静的大白天居然撞上了暗礁!这真是阴沟里翻船,难道舱里的尸鬼们也遇上了鬼?船老大盘算起来,裂缝不大,但不在一个点上,也就是说漏水有多处,估计这等的漏水量一时半会儿沉不了船。问题是依靠船上的设备能力,彻底堵漏是办不到的。而出事地点两头够不着大港口,没地方可停岸维修。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有求老天爷保佑,硬头皮继续向奥克兰开去,到了那儿船没沉底就算有救。
剩下的日子,船上的人们整天活在惊恐不安的气氛中。提着心不时察看底舱的水线。甚至有人发疯地拎着个木桶,跑上跑下妄图舀干舱下的水……结果是徒劳的,水在不停地灌进,这点儿用功只能是杯水车薪。
船在海上蹒跚地爬行,咬着牙驮负着可怜的活人和死鬼,还有那分分秒秒涌进的无情水。人们的神经越绷越紧,纸牌分撒一地,哄笑声从此绝迹。眼下唯一能消磨时间的就是将舱底的木箱移来倒去,免得死鬼们沾湿了身子。
离奥克兰已不远了,船也显得比往常平稳些,人们乐观地认为难揣的日子似乎到了头。有人开始盘算到了奥克兰怎么放松一下。
“鬼你个头!小心屋仑的“鸡”啄漏你的钱袋袋哦!”年长者敲打着肥仔的脑壳,哄笑声又回到了甲板上。
船老大没有笑,也没功夫笑。他开始张罗小工们将救生舨卸下。
“这是干什么?”哄笑声嘎然而止,有人问道。
“干什么?收拾下你们要带的东西,弃船!”船老大头也不抬,语气坚定地回答。
这下人们慌了,像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撞。看似平稳的船体,实际上是吞饱了水,正在加速向下沉。
当水还没有漫上甲板之前,四条救生舨载着员工们,抛下了原本要回老家的四百九十九个鬼,朝向看不见的陆岸划去。
船终究沉在哪里?四百九十九俱棺材命运如何?没人知道。事后只有数只棺材漂流到海岸边,被好心的当地毛利人收殓起来,埋在远离大海的森林里,死心塌地重做异乡鬼。
四条救生舨,只有三条上了岸,另一条从此也没了消息。人们断定那舨上的十三条性命许是被沉船上的倒楣鬼们拉去做陪葬了。
噩耗传到南岛蔡坤培那儿,恰如五雷轰顶,顿时就瘫倒在地。越怕什么,什么就越到,临别时的不祥预感果真灵验了。蔡坤培像自己跌进了大海一样,无谓地在海底挣扎。他不顾血本,立马租了条船,开足马力,日夜兼程,直奔出事地点……
墨绿的海面深不知底,向四周望去,也没见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船在哪儿?乡亲们在哪儿?父亲在哪儿?
海水沉默着,依旧缓缓地涌伏,好似用手掌轻轻安抚着徘徊的船儿。蔡坤培扯足了嗓子,嘶喊着:“阿爹啊!阿仔在叫你!答我啊!”空旷的长天没有回音,仿佛无言以对。而那直喇喇的呼喊却愈显海空绝望的寂静。
枉转了几大圈子,蔡坤培空载而回。在登上码头的那一霎,他回身向着大海发出撕人肺腑的绝响:“阿爹啊!你又死了一回!”
此事一经传出,人们都觉不可思议,莫非这是上帝的旨意?世界都属于上帝的,干嘛要搬来搬去?政府好像也不敢抗旨,急忙发了禁令,以后不许装运尸体的船只出口。不曾想此令一出,淘金山沟沟里的鬼魂们顿时安静下来。从此再也不打扰活着的老乡了。
岁月像荒漠里的沙,一点点将那辛酸的往事掩埋了。淘金仔的后人们已无人知晓这四百九十九具归乡鬼们的悲惨遭遇。
偏偏有好事者:一群华裔的媒体学子在编篡本地华人史时无意发现了森林中死心塌地的异乡鬼坟。他们筛去了岁月的黄沙,那四百九十九条鬼魂又重见了天日。年轻的学子们被祖先魂系社稷的精神所感动,遂凑了一些银两,铸铜牌将这事件始末刻印其上,好让世人永记。
我得知此事,心潮亦难平,自告奋勇撰此文以纪念。
2013/6/22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