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九岁。
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了所有。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季傍晚,吃过晚饭,看完邻校门口新张贴的大字报,我回转身时,天已擦黑。
天空遥远处,铅灰暮色的下沿,还有最后一抹血红缠绕着天际。
绕过正唾沫横飞激烈辩论的人群,躲过满街嘈杂,我匆匆走回我家住的技校大院,准备继续抄写红卫兵总部布置的批判材料。
忽然,听到后院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像是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我不免好奇,转了脚步朝后院走去。
转过墙角,一盏昏黄的角灯亮了,满山墙红卫兵小将们书写的“炮轰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等等充满火药味的革命大标语一条条扑面而来。原来的领袖都成了罪人,被打倒在地不说,还要踏上一只脚,他们的名字全被打上大大的红叉。大标语上,现时被毛主席推到对立面的人物名字,无一例外的被书写得颠三倒四,在红叉下瑟瑟发抖。如同当年被推上刑场的犯人,斩立决标签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绕过这些标语,像绕过了激烈的战场,我来到后院。
天彻底黑了,屋脊轮廓像黑黑有鳞又有毛的野兽,蹲卧在四周,居高临下地窥探着四周。远处零星的灯泡,在某一屋角散射着暗暗的昏光,远远映射着后院白天喧嚣,现在难得一见的空寂。
昏暗中有一人影儿晃动,由远及近。不时传来'嗒嗒嗒'的自行车链条声,真有人在这里学骑自行车吔!
看着好熟悉的身影儿,我一下子躲进了暗处,不出声地站着,端详那黑影从远处趔趔趄趄向我冲来,直到快要撞了,才猛地从暗影里闪出,“嘿”了一嗓子。
黑影“嗵”跳下车,失声尖叫:“妈呀!吓死我了!谁?这么讨厌!”手中的车子应声扔到了一边。
“哈!毛主席教导我们:不破不立,破,就是革命!干吗呀?小燕儿。”
我早认出了她,虽开着玩笑,却也没忘了把毛主席语录放到话语中。
这可是时尚,任谁也要这样。现如今大家都把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人人都要自觉地把毛主席教导熔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毛主席的话是刺刀,是座右铭,也是挡箭牌,什么时候拿出来,全看当时情景。不会活学活用,哪能着女孩子青睐?今儿个可逮着了机会,我就更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革命热情。
骑车的是我的同学小燕儿,不!现在应该叫革命战友小燕!
小燕儿在学校里是我们这一派红卫兵宣传队的,“忠字舞”跳得倍儿棒,是学校里好多男生——当然也是我心仪的女孩儿。
我忙问她:“'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你批判稿不写,黑灯瞎火跑这儿干啥?”
“嗨,我当谁呢。毛主席教导我们:好好休息才能好好工作。唉,鬼材料抄得我腰酸背痛,出来学学车玩。”小燕儿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拉自行车。
“怎么?毛主席啥时还说过“好好休息”的话?”
难怪我纳闷,在毛主席的小红书里,满篇全是鼓捣大家不断斗争呀继续革命,煽动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话,怎么还说'好好休息'?人还能好好休息?好好工作?那还革命啥?他老人家咋还有这样的指示?不过,这话挺中听,毛主席要真说了,小燕儿用到这儿,还是蛮贴切的。
我伸手帮她扶起车子,转脸狐疑地看她:“这该不是你编的吧?”
我要证实一下,要确实的话我得把这条毛主席语录充实到我的革命记忆宝库里。现时要比别人多知道点毛主席说过的话,那平日大辩论,写批判稿可就沾光多了。
“毛主席说的话多去了,你能全记住?我说,这儿就咱俩,你干吗那么正经?!”
“我……”我一下子语塞了。
心说我也不想这样,可大伙全得这样啊!谁不想好好休息?谁不想好好工作?可这能吗?文化大革命让吗?饭堂打饭还得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边请示,边流口水。谁敢说个不字?连请示的方向,也得对准了北京天安门。每个革命群众都得大睁着眼睛,乌眼鸡般互相打探,任谁有个差错就当场批斗,接着送你到学习班变相劳改,让你从此失去了自由!这时候,人人屁股门儿撮得紧紧,自觉或不自觉地都得投身在这革命洪流之中,谁能例外?
前段时间大院里一对夫妻,为男的背不出毛主席有关夫妻生活的语录,女的楞不让上床,结果夫妻俩闹将起来,告到红卫兵总部。这不立马那女的被推举为院'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准备到各单位讲用,并层层组织了批判会,大批资产阶级的恋爱观,大树无产阶级的革命爱情观。
今晚我正是为写这批判稿的事头疼呢,刚出去看临校大院新张贴的大字报,就是想往我的批判稿里充实点新鲜有力的'弹药'。
“革,革命不是请,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章,不是绘,绘画绣,花……”我想拿毛主席的话搪塞小燕儿。
不知怎么搞的?被她这么一呛,我心里就噗哩扑嗵紧张得不行,念最高指示竟打起了磕巴。平日我可不这样,这条毛主席语录,我能倒背如流,今儿咋搞的?
“你累不累呀?白天戴面具,晚上还戴着?那你就接着写你的批判稿吧,别耽搁你革命了。”
小燕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边说边扶起车推着赌气就走。
可说话间,我感到她转过脸时剜了我一眼,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小燕儿眼睛水灵灵的,平日每次看她,我都不敢和她的大眼睛相对。这时,她若隐若现的目光扫过来,尽管没人,我的脸也呼地被扫热了,脚竟不听使唤地跟了上去。
“别光旁边看着我摔了,伸把手过来嘛!”小燕儿好象身后也长着眼睛。
我急忙伸出了手,扶紧了她车子的后衣架。
车子歪歪扭扭往前走,没几步她就控制不住,“咯,咯”一笑,急忙跳了下来,我只好再扶她上车。
就这样,我们上上下下练着,而她那嘻嘻哈哈的笑声,也一直伴随着这有些机械的动作反反复复。看来小燕儿兴致很高,做着如此单调的上下却津津有味,一点儿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车怎么和往常不一样啊?总觉得别别扭扭的。”忽然,黑暗里小燕儿叨咕了一句。
我急忙走到车前,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端详这辆车,晃晃车把戏谑她:“你倒有功夫,歪着把也能骑这么长时间。毛主席说:我们共产党人… …”
我习惯性地带出了毛主席的话,却瞄见小燕儿暗光里幽幽地看着我,意识到什么我忙住了口。
她一句话不说,侧面胸脯隐隐地一起一伏。
“我俩时,我不想听见毛主席说什么,好吗?”半天,小燕儿盯着我轻轻说。
她话语不像是央求,我的脸忽地热了。
见状小燕儿似乎浅浅一笑,再不作声。
我偏腿夹住前车轮,双手握住车把,调整着角度。黑暗中车子模糊不清,我只好小心翼翼慢慢矫正。
这时,小燕儿轻轻靠了过来,似乎想“看”我怎样修车。未几,她的身体渐渐贴近我时,一粒尖尖的小东西在我手臂上划过,接着那小东西暗暗加强了压力,我明显感到一个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透过轻薄的衣衫贴紧了我的手臂。
一下子,有股酥酥麻麻的电触感觉瞬间通过了我的全身。
完了!我电击般呆在那儿,心里一阵潮涌,呼吸急促,失魄,懵懂,不知所措。
待回过神来,思想剧烈斗争起来:要是毛主席遇见这事会怎么办?他老人家碰见了会怎样想?他老人家看见了会说什么?
一想起他老人家能看见我们,我,我就有种想跑的感觉!可我跑不动,不是真跑不动,而是——我心里实在是不想跑啊!
真该死!我咋又想起了毛主席? !
不想他不就没有他?我,我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我应该属于我自己呀!我有我的自由,也应该有我自己呀? !
我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着喊出了我的心声。
真的,有自己了,这感觉真不一样了!毛主席不在心里,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哎哟哟我几乎要晕了。
温热的肉体,持续地贴附了一会儿,似乎警觉着什么又悄悄离开了我。
我已不能把持,下意识地跟了过去,一只手握着车把,另只手扶着车座,正好围护着小燕。
她没有上车,动也不动。
我俩静静站着,彼此的心跳,隔着彼此单薄的衣服。
夜色随着灯光的减少,愈加幽暗。
大院外,偶尔掠过一半声远处彻夜鸣响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高音喇叭的声音,更凸显著后院的寂静。
凉风轻轻吹拂,带来丝丝冷意。我们像默契,又像避寒,身体紧靠在一起,没有响动,只有激动。
她静静地依偎在我的怀里,蓬软滑顺的头发,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颚,我颤抖了一下。
此刻,她那温暖轻柔的身体,散发出了阵阵女人特有的乳香味儿,让我迷茫,使我陶醉,我……
我心砰砰跳动,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荡神怡中。我把手缓缓伸进她的腰间,她顺势握住,想把它推开,却又拢过来,用她那娇柔的小手轻轻地搓揉它,搓揉它……
“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突然,头顶上原本关着的纱窗窗户里,传出了毛主席的教导。
我们一惊,本能地一跳。
身子一弹开,车子“哗啦”一声跌落在地。在我们耳朵眼里,那声响就像堵高墙猛然间倒塌,轰然回荡!
黑暗中,空气顿时凝结成一团固体,紧紧地拘箍着我们僵立那里,好久好久,我们呆傻了般颤栗着,不知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
时间一秒一秒挨过,院子里却毫无动静,只有远处微弱的路灯还一闪一闪地向我们眨着眼睛。
“念完了,孩他娘,我可以上床了吧?”头顶左旁,微开的纱窗里传出声音。
看来屋里这对夫妻正专注着自己的事,窗外的声响竟没有打扰他们。
“美的你!'要斗私批修',来,边泡脚,边把毛主席《为人民服务》从头背一遍!背完再上床!”
“妈呀!明个班上还有活呢,这,折腾啥劲啊?!……”
男人嗓门儿一下子高了许多。
小俩口的争辩声,让我的心顿时松了下来,我不禁暗暗擦了一把额头涌出的冷汗,长长舒了口气。小燕却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她几乎笑弯了腰。
我们再不敢拥在一起,掂着脚尖儿悄悄远离了这扇窗户。
要知道,这黑暗中说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紧盯着运动的大方向呢。我俩刚刚吃了豹子胆,私字一闪念,暴露出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在当前可是极端危险的。多亏运气好没人看见,如果被人发现揭发了出去,我和小燕那可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邻居姗姗大姐,就因为恋爱被批判想不通疯了,大冬天光着膀子喊革命口号,又被人挂着破鞋游街,惨透了。
我可不想看见小燕儿被批斗,这时有多少人这样挨整,从此死活不得啊!
也许小燕和我一个想法,自觉地离我老远,我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离开了后院。
我延迟脚步,不想拐过墙角后被人撞见。
我还得继续带上我的面具,我知道我是,小燕是,其他人也是。
前边的小燕,走过了灯光,走过了一墙的大标语。
但我不心甘,刚刚的美妙让我无法释怀,我想悄悄地走前和她招呼一声,可不知咋整的,嗓子眼此刻象捶进一只有力的拳头,让我出声不得。
眼看她转身要离去的刹那,我突然有想挣脱身上这无形的束缚,我向往的自由,我想要回我自己的念头,我将那嗓子眼的拳头使劲推开,憋出了两个字“小燕……”。
“嗯”小燕儿回转头等我说下去。
灯光下她是那这样美丽,这甜甜笑容象什么?哦,好象一朵正在绽放的桃花呵,那样纯清,那样热烈,那样圣洁。
“哦,没什么,我,你,咱们继续写大批判稿吧……”我无力地一挥手。
“用你说!”小燕再不说话,转身就走。
须臾,她桃花般涨红的脸蛋儿,就隐没在这布满革命标语的大墙下幕布般厚重的黑影里,随即被这黑影一口吞没。
我朝自己嘴巴上狠打了一巴掌,好疼!
捂住嘴,我龃嚼着痛苦,“他妈的自由!”
我恨它,恨它从来就象个影子般挑逗着我们。
此刻,嘴巴很痛,心里也隐隐作痛,我使劲咽了口唾沫。
自由、自己这些字眼儿立马被我吞进了肚里,嘴里咀嚼的,只剩下刚刚脑海里闪念出的一丝儿余味。
回望后院,那里依然混混然漆黑一片,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