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聚会上,朋友亚当说他有件事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他那天站起身,回望着机舱里满满登登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不同的脑袋,不由地从心里涌出了一种神圣的感觉。
亚当重重地对我强调着“神圣”这个英语单词,我点点头,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愉快的寻根之旅就这样开始了,亚当说他很激动。
“不容易,把这么多父老兄妹们集合起来,搭乘同一架飞机,飞往同一个目的地真的好不容易啊!”大概酒喝的多了些,亚当话也更多了。
“我那天是带着妈妈回去的。”
亚当的母亲我见过。那是在教会的圣诞联欢会上,司仪报幕说:“有请我们大家喜爱的可人儿──莉莉安!"
听“可人儿”我还以为会是一位窈窕淑女上台,不呈想却是位个子不高精神爽奕的华裔老人家笑着走上了台。
只见她用流利纯正的英文和观众打着招呼。台上的她身着浅绿色的旗袍,薄施淡妆,亲切的笑容让脸上开满了菊花瓣儿。
接着她缓缓地扬起手臂,轻打慢敲,小槌飞舞。
刹那,扬琴优美典雅的音调里舒缓地描绘出了一幅春雨飘渺滋润南国的画面,好一曲广东民乐<雨打芭蕉>啊!
她优雅至此的演出,让我目瞪口呆。我从没有想到这么一位非常西化的华人老人家,竟能将中国民乐弹奏的如此出神入化。
身旁座位里的亚当自豪地向我介绍说,这就是他的母亲。
当时我什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听走了音,亚当的父母都是在纽西兰出生的啊,他们怎么能有如此好的中国文化的底蕴呢?
亚当告诉我他的母亲不但能弹一手好扬琴,还会弹古筝,会烹煮很好的粤菜呢。
我很好奇,走近了亚当,请他帮我解开心中的疑惑。
亚当告诉了我他和他家族的故事。
亚当的祖父曾经将子女送回香港上学,当时有教育理念的祖父固执地认为儿女没有中华文化薰陶会是件很遗憾的事情.
怪不得亚当的母亲能说很流利的粤语,还能演奏这清新雅致有着汉乐遗韵的古典客家筝。
“可惜妈妈不能活着回去给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弹奏一曲<雨打芭蕉>了。”亚当说他们在回国前的一个月他母亲不幸仙逝了。
“那怎么办?”我问亚当,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我是移民,我也同病相怜,我由不得问亚当。
“当然我要带着她!”我看到亚当眼中有泪花在闪动。
亚当的话令我更加好奇。
亚当告诉我,他每念及此就心里隐隐的作痛。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可以带母亲的灵魂回家!
亚当说他感慨着坐下后,手伸进内衣贴心的地方摸了摸,那里是他将母亲一祯生前最爱的照片——她骨灰盒上镶嵌的照片,他将它揣进了怀,放在贴心的口袋里。他嘴里念着:妈妈,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回家乡吧”。于是,他感觉到了母亲真的跟他动身了。
亚当他们乘坐的是一架包机,自奥克兰直飞中国广州。机上两百多位华人都是同一个大的家族。为此他们经过了一年多的筹备,终于集齐了这支庞大而特殊的团队,前往他们的故乡——中国广东增城,开始了这次非同寻常的寻根之旅
我能想像,当时的场面一定浩大庞杂,热闹而亲情洋溢。
增城是他们祖辈的家,对他们后辈而言这是一个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地方。
亚当他们这些后辈里,除少数人可以说些粤语外,绝大部分人都讲着非常纯正的英文。他们的英语口音即使让本地的Kiwi们听来,也绝对认同他们的纽西兰身份。
可他们仍是华人,准确说他们祖上是地地道道的华人。一百多年前他们祖上来到这里,扎根这里,现如今繁衍成这么大的家族,这,看起来确实有些壮观。
亚当回忆说,他当时能感觉到母亲就在他的身旁。
为了调节情绪,我引开了这有些沉重的话题:“你们一行还顺利吗,有有趣的故事吗?”我问他。
这一问看来问到了点子上了,亚当兴奋了起来。
亚当是这个家族的骄傲,奥大法学博士沃伦律师行大律师的身份使他见识颇多,但那天他也拟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知是否年岁增长的关系,每年这样的家族大聚会都会让他们格外的兴奋,这一次更兴奋也许原因是他们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回自己祖辈的故乡看看的。
这故乡是他们母亲的奶奶的故乡,也是他们爷爷的父亲的故乡。好象一根藤蔓,逐渐蔓延发枝成为许多条支脉,他们此刻绞缠在一起。血脉里那种既往看不见又理不清的基因这时侯就会涌出来。好似家乡始终活泛在亚当们的心脉里,每每家族团聚时,这些亲情便会莫名地膨胀起来。
今天更是这样.亚当不停地和左右就坐的的家族成员交谈着,一串英文不时会蹦出一两句粤语,显得既热烈又亲切。
亚当话频和语速比平日高了许多。可看见送餐饮的空姐,沿着过道走来,他还是有意识拟制住自己的兴奋,放低了语频。
盘着发鬏,衣着漂亮的华裔空姐热情大方招呼着乘客。她虽对华人老少同回故里的场景司空见惯,但看到这么大一个华裔大家族返乡还是充满了好奇。送饮料时不禁用粤语问亚当和他的邻座:“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亚当幽默地拉长了声音:“什么关系,噢,我想想,他应该是我的岳父吧?"
亚当显然想按中国的辈分说清这个话题,可他的语音思维却有些分裂,华语和英语表达起来有时候很难合拍。
空姐挑起了眉毛,好奇地问:“天呀,岳父怎会比女婿小?"
邻座的约翰介面说:“不对,我不是他的岳父,我是……我是他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约翰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亚当忙介面:“是这样,我娶了大姐,他娶了小妹。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亚当狡狤地把球踢给了空姐。
空姐顾不上仪态,笑得前仰后合。
是呀,在英语世界里一切称呼都是名字,没有衔头,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人才能把不同称呼搞得如此复杂而又精致,只是难为了亚当他们。
尽管他们用中文理不清辈数甚至搞不清彼此关系,但这又何妨?
说来话长,亚当他们这个庞大的家族,其老祖宗早在19世纪中下旬就来到了纽西兰,是第一批来这里的掘金工人。在当时非常艰苦的环境下开采金矿,忍受欺凌和虐待,省吃俭用把辛劳赚来的血汗钱集攒下来寄回家乡改善家中生活。打开始他们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老死客乡。
当时广东增城到处是荔枝园龙眼树,家乡人便用海外劳工们汇回的钱购买了果园和菜园,日积月累,家业也发展地越来越大,果园就成了增城劳工家属的垄断生意。于是他们纷纷盖起了漂亮的祖屋,修葺了体面的祠堂。
后来,时局不断动荡,战争连连,他们最后决定卖掉全部产业,与早已在纽西兰扎根的家族团聚,于是大迁徙开始,他们举家迁往了陌生的国度。
这就是亚当祖辈的移民历史,只是这段历史中浸透着血泪和屈辱。
那时的华人在世界各地受到了严重的歧视和排斥,纽西兰政府也不例外,他们对移民征收了不公平的人头税。没有地位的华人们为了和家人团聚,不得不将自己所有的财产用来支付这些昂贵的人头税,默默无言的承受了所有不平等的待遇。他们誓言:哪怕一贫如洗,异国他乡里只要一家人可以头顶一片破瓦,那么,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就这样,亚当他们祖上在纽西兰定居下来了。
安定下来的他们,凭着勤奋克俭和信念在异国他乡打拼生活,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在异国他乡有了一个个安生立命的家。
随着社会的宽容和进步,华人地位逐渐提升。一代又一代发展下来,到亚当父母时家中已薄有积蓄.亚当的父母兄妹的都是经营果店菜园的,但他们秉持了华人的教育传统,父母再努力辛劳也要供自己的孩子们上完大学。
只是尽管是华人家庭,但由于语言环境改变,华语已渐出母语地位。到亚当这代,中文已明显不如上一代,但亚当仍很努力地学讲中文,尽管也闹出许多笑话。比如,看到很美的海景时,亚当情不自禁说:“在这里野餐吧,这有水景。"可来自香港来的朋友却四处张望:“水警在哪儿?。
这样的笑话很多,可亚当的努力可辩。
那天他们一到达广州白云机场,当机轮撞击地面的声音真切地传来时,亚当对我的形容还是很准确地表达出了当时情景:“心里真的扑通一声”,
他说他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们到家了!
下了飞机,导游把他们迎上了车,一共五辆大巴士,满载着这个庞大的家族旅行团,浩浩荡荡开始了他们的寻根之旅。
第一次回乡的他们都格外的谨慎,因为有许多传言:什么在大陆说话要小心,要小心走路,小心吃东西,小心随身物品,财物不能露眼等等。
亚当边给我学说当时的情景边笑,看来直到今天他还沉浸在那天的情绪里。
导游不厌其烦,一路介绍着这里的变化。导游的粤语亚当最多能听懂一半,他转眼车窗外,时髦高耸的大厦,拥挤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扑面而来,这么些都让亚当震惊甚至感慨不已。据说这高大的现代化工厂里,每个都有几千甚至上万名员工,这对纽西兰来说真是个不可想像的规模。
远远地一众人就认出来了他们的祖屋,他们他们的祖屋就在那个岭南古代建筑特色的院落群中,硬山顶,青瓦白墙,碌灰筒瓦,木格花窗,有些还有高耳锅似的屋顶,样子有点像粤语长片里古时的官帽,这一切让亚当非常新奇。步行在村中,大部分的屋子已经日久失修,破烂不堪,亚当想平常应该很少有居民在这里生活了。
建筑群前还有长方型的打谷场及围墙,看的出这个村落昔日的辉煌。打谷场的后面就是祠堂了,乡中的华侨办一定翻修过了,新上的彩绘光鲜亮丽,白白的新粉刷的墙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些看起来陌生却从中透着熟悉。
这就是他们从孩提时就从父辈嘴里听过无数遍的祖屋啊,尽管在照片上见过无数次,但第一次走近它,一种莫名的激动还是涌上亚当的心中。
祖屋几进房屋,屋檐下,院里院外,此刻被这些远道而来的后辈子孙们填了个满满登登。
年轻的孩子们好奇地到处走动着,屋前屋后,到处充满着新奇。
一早就有很多乡亲等在祠堂了,还有些政府的工作人员,热烈地欢迎他们一行人,好不热闹。亚当有些不太适应这样过分热情的嘈杂,悄悄进入堂屋。
这建筑和纽西兰自家的别墅式房屋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大家几乎无法理解,祖辈他们有着怎样的一双灵巧的手,才能盖出这种式样的房屋?
尽管梁柱门窗新上的彩绘光鲜亮丽,尽管这些简单整洁的仿旧家具还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儿;尽管满是修旧如新的痕迹,可亚当心存感激,毕竟历经百年的老屋,这房子这梁柱还能风雨中屹立不倒,怎么说也应是奇迹了。
亚当他们尽管不能领会中国近代史的复杂变化,但仍为自己的家族骄傲,为自己的故乡骄傲。他能从这仿古的茶具,仿旧发黄的中国字画中,特别是当地父老乡亲的呵护里,感受到只有故乡才具有的浓浓亲情。
那内屋挂着的许多家族几辈人的像片尤让他感慨。像片已经被岁月浸染的发黄甚至有些霉点,但正是这样才好述说那段逝去的历史。就在此刻它们对着亚当的心灵,幽幽叙述着那久远的辛酸故事。和母亲,和奶奶一样的口吻,一样的语气里透着一样的厚重。
内屋的一角,静静地放着一架扬琴,这琴一下子勾动了亚当的心弦,亚当扑上前去,认真地盯看着。
琴太古旧了,油漆班驳。也许当年的母亲,或母亲的母亲,或母亲母亲的母亲,就曾坐在这窗脚下对着一窗春色弹奏。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如洗滴翠的芭蕉叶儿,扬琴在一双纤手弹击下,叮叮咚咚。悠扬的乐曲越过窗棂,越过高高的庭院,倾泻在春雨迷蒙的乡野里……
亚当矗立琴前,忍不住用手轻拨琴弦,丁冬一声,清脆的声音使亚当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跟着涌了出来。
这又是一种多么温馨又神妙的感觉啊。
亚当想了想,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母亲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斜靠着扬琴摆放端正了。
母亲微笑着,似乎夸赞着他。
这时,亚当转身冲我认真地点着头说:
“只有当你脚踏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时,站在家族的祠堂前,摸着古老的建筑,那种游子归属感才能很强烈被你感觉到。我相信祖宗们是有灵的,他们看到这么多的后人返乡探望,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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