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朋友戏言:“我如果有前生的话,一定是只蜗牛。”朋友不解,“走到哪里都背着自己的家,没出息啊!”我大笑。
我生在上海,长在北京,京沪两地都曾有我的家。
上海法租界,梧桐树匝道的三层小洋楼,是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出生地。二楼临街是我和表姐的房间,清晨可以听到送菜进城的“黄鱼车”(人力三轮货车)鳞鳞的颠簸着驶过马路斜对过的弹格路,闻到楼下刚升起的煤烟中夹杂着卤煮茶叶蛋和五香豆腐干的香气。早饭,一家人围着红木圆台面的餐桌吃大饼油条加泡饭。上海的油条半两一根,随之也发行“半市两”(25克)的粮票,据说是全中国的唯一。油条细细的很秀气,剪成半寸长的小段蘸酱油,是佐餐佳肴。那时人生的至高理想是:将来我长大挣了钱,早饭天天买油条吃,不要大饼!
偶尔外婆高兴,会带我们去老西门逛街,采芝斋苏式糖果店是我们心中的圣地。那时的我已经懂得帮外婆提杂物了,作为奖励会有紫雪糕、冰激淋吃,光明牌中冰砖切成对角两人分享,那奶香醇美的记忆至今还令人激动。如果再走远些,乘车去老城隍庙,午饭就在那里吃生煎馒头和咖喱牛肉汤。生煎馒头是上海名小吃,实际是油煎小肉包。上海人吃生煎很讲究,要先轻轻的咬破皮子,嘬起嘴唇小心的吸吮里面浓浓的汤汁,不会吃的一口咬下去保准烫破上膛,还溅一身油。汤汁喝完吃包子,肉馅鲜香微甜,非常适口。最后再吃煎得焦黄的底,吸足了肉汁,又香又脆,天下美味!
北京,我们姐妹和保姆住西城菜市口果子巷。两进的四合院,我家住北房三间,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花坛,阿姨(我的保姆)种了向日葵,凤仙花,夏天把花瓣摘下来给女孩子们染指甲。胡同里有家“三合永”油盐店,5岁的我以能帮阿姨去买醋打酱油为自豪。那时油、糖已经凭副食本限量供应,我见同院的小伙伴去买芝麻酱,边走边舔大碗里的麻酱,到院门外停住脚,拼命晃碗,将酱表面舌头舔过的一条条凹痕晃平。 “不许告诉我妈,不然我揍你!”见到我惊讶的目光,他狠狠的威胁我。
父母周末会来住上一天,他们工作忙,晚上还经常开会,政治学习,无暇照顾幼小的女儿。周末,阿姨会事先买好限购的鱼肉,做煎带鱼、肉炸酱,并叮嘱我们姐妹俩:“不许到外头说咱家吃什么,不然别人家没肉吃的心里不好受。”——同院的邻居中下层人士居多,家里孩子也多,生活自然困难些。这是我最基础的社会学教育。
周日,父母会带我们去公园,最近的是去陶然亭划船,或者去北海,绿树红墙,小船轻轻,北京的孩子都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登上景山,父亲在崇祯皇帝自缢的古槐下,给我们讲述这个末代帝王的故事,小小的年纪,竟也会感受到“心有戚戚焉”的悲凉。印象最深的是随父母参观故宫,那晨雾中青蓝泛紫的宫墙堞垤,阳光下金光潋滟的黄琉璃瓦顶的“宫殿之海”,令我深深震撼,痴痴的站在午门五凤楼前:这里面曾经发生过多少不可想像的故事啊!就是这个念头,使得我走出大学校门后,一头钻进了明清宫廷史的故纸堆,至今乐此不疲。
星移斗转,人到中年,随夫迁居到这长白云之乡的纽西兰安下了家。
这个家是我的心血所在,是我辛劳半世的结果与酬庸,是漂流几十年最宽敞适意的居所。这里有几百平方的庭院任我栽种心仪的花草树木;有足够大的厨房让我每天从容料理一日三餐;有明亮的客厅招待亲朋好友;还有温馨的茶室与“闺密”促膝谈心,与外子共度周末、假期,一壶热茶,几碟小点,一段钢琴或芭蕾舞曲,足抵半生沉梦……冬夜寂寂,冷雨敲窗,拉上卧室白色的窗纱,点亮床灯,抱一本喜欢的书,任思绪去徜徉大千世界,是人生至高享受。谁说“室雅何须大”,足够的生活空间绝对是生活品质的保证!
家,是个可以安妥身心的地方。在我们的人生经历中,每一处我们叫作“家”的地方,都会给我们留下值得留恋的记忆,雪泥鸿爪,足堪回味。
24 May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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