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兰入秋了。
几场秋雨,院里的花草顿显凋零,剪枝上肥也难再现夏日的繁茂,唯有金盏菊、万寿菊,一丛丛在朝阳下蓬蓬勃勃,红如锦,黄似金,娇艳可人——正是“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季节了。本想采几朵来插瓶,流连再三,最终还是不忍,只把那青花小瓷瓶供诸案头。
菊是花中君子,白云之乡难觅名种,自家窗前几株虽是凡品,但凝霜带露时,“片言谁解诉秋心”的寂然却也足供玩味了。蓦然记起电脑里存有几幅名菊图影,兴之所至,找出来细观,见附有南方某名城菊展的图片,堪称菊山菊海,铺天盖地的菊花,嫣红姹紫,堆砌成花坛、城堡、动物,甚至还堆成了一辆蒸汽火车头!题曰“美不胜收”,我却替菊花叫屈:暴殄天物!
古人云:“菊,花之隐逸者也”,尽言之高洁。既是隐逸,其美在雅,在静,在寂,就不可如芍药牡丹,熙熙攘攘、闹闹哄哄。最为相宜的是点缀书斋,如红楼中的“供菊”——“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例如宝钗居所的蘅芜苑,“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 “土定” 是宋代定州民窑产的白瓷,老象牙色釉,较粗糙,但因是古董,用来供菊,既高雅又朴拙,毫无铜臭气。此处菊花不过数枝,疏疏落落,所谓“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这方是蘅芜君本色!雪芹不愧写物喻人的大家。
再一例如探春的秋爽斋,同样的季节,同样的菊花,却另是一番风韵:“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汝窑位列宋代名瓷之首,色泽名闻天下的是“雨过天青”,当今存世不过几十件,清代因受乾隆皇帝推崇,已价值千金。 “花囊”是一种口大腹广矮矮如小坛子的花器,适合插大捧的花簇。斋名“秋爽”,器用汝窑,满满一簇水晶球的白菊,尽显探春贵族小姐的身份,她性格的朗阔大方,与宝钗皇商出身,刻意“藏拙”又有不同。
不独红楼,前清睿亲王后裔的金寄水先生,曾著述末代睿王府重九风情:“是日,安福堂内外,处处菊花。内则瓶插几供,外则围砌铺廊,满院寒香,一庭秋色,使人目不暇给。菊花乃花中逸品,宜少不宜多,像这样的菊海菊山,美在何处?似乎不如'胆瓶斜插两三枝',供诸案头为好。”
艺菊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支奇葩,诗词、书画都有名作,代表了儒家理想的最高境界,如高凤翰(清)《草堂艺菊图》中,修篁淡菊、老梅乔松,尽写萧疏淡泊之气,观之令人襟怀一畅,富贵名利等等俗念顿然冰释。联想到邻国日本的花道,其“静、雅、美、真、和”的追求,谁道不是受了艺菊之道的影响呢?
反观我们的菊展,泱泱大观,富丽堂皇,却绝无艺菊的底蕴与意境。清袁枚说:“暴者不恤人功,殄者不惜物力”,如若暴殄为的是巧夺天工,倒也算得一片苦心,而今一味只是贪大求多,争奇斗艳,俗不可耐,实在愧对菊花,愧对祖宗。
17 May 2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