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进大山,老赵就难掩兴奋:太美了,这里实在是太美了!
当车嘎然一停,宁静的山谷,只听得树叶簌簌声响起,一群小鸟惊飞而出。老赵迫不及待目无旁人般面对着山影大声叫了起来:“啊……唉……"。老赵声音停了,他却听不见呼喊的回声,他不放弃地再喊了一长声:“啊……喔……唉……"
山依旧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喊,仍然没有回应。喊得累了,老赵只好自我解嘲:“感情新西兰的山听不懂中文哩。"
回到车上,大家都在说说笑笑,老赵却一路上陷入了沉思,眉头深锁。风有些凉意,徐徐的山风带着山那边青草和树木的味道,还有淡淡的野花香气,柔和温馨而富有诗意,刺激着这帮来自都市的人们那已经迟钝了已久的嗅觉。
傍晚,老赵独自坐在汽车旅店的庭院中默默地发着呆。 “小山子;"老赵突然向他儿子叫道。 “你今天在山谷中照相了吗?"小山子忙说:“照了,我照了几张。那风信子的颜色真好看……"没等小山子说完,老赵又问道:“那你录音了吗?"“我没录,为什么要录音?"小山子不太明白。
说起这老赵,倒是来新西兰的时间不算长,老伴不在后,他的独生子小山子担心他孤单,才将他接来住的。这次是他第一次到南岛旅游。
南岛的自然界生气勃勃,山也充满着活力,到处都是参天大树。这和家乡的太不同了,大树多是针叶树,苍老繁盛从容挺拔,不像老家中的老桦树苍老凄凉而颓萎,被东北风吹得连树皮都在瑟瑟颤抖。
这里无边的盈盈绿色像天然大毯一样将地面遮盖得看不见泥土的颜色,而老家的地却永远是一把黄沙一把土,只有几小撮倔强的野草顽强的昂着头,顶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
这里绿色蔓藤爬满了山沟沟,散漫在整个森林。看着这些茂密的森林,老赵感慨不已。老家的山沟里满都是些什么也不长的光秃秃的大石头,那有这么多参天大树草木森森。那里每每即使到了春末夏初,方才可见满山灰褐色的大石头缝里能倔强地蹦出些新绿。狗尾巴草,葛藤,山杜鹃等一束束一缕缕顽强生长着,难掩荒凉。
在老赵眼中,这里山涧小溪边满布的韭菜最吸引他了,虽然那是本地的人不吃的野草,却是我们华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在老家这要精心栽培才能生长出这么好的韭菜,可它们在这里的山涧小溪边,生长得这么茁壮诱人。弯弯曲曲的小溪消失在叠叠障障的群山深处,老赵看着看着又走了神儿:老家的小溪边,少年的他和同伴们在一起嬉戏打闹,正是那时候认识老伴的……。
这里的山,高是高但太过清秀,不像是大山,老家那山才是真正的大山,老赵在心中暗暗感叹。咱老家那沟谷纵横,那刀削斧劈的峭壁,雄浑苍劲的山岩,那才算是大山。
行进中,老赵不经意地在心里将这里和老家相比较,他其实不知道,这种不经意的举动实际是其埋藏心底的抹不去的浓浓的记忆和淡淡的乡愁。
老赵当年因为其父亲曾在敌后工作,文革时被打成叛徒,下放到了太行山山区老家,小小年纪的他和姐姐也随着父母搬到了山区。虽说是老家,经历了抗日和解放战争,他们家实际上在太行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回到老家的父亲郁郁寡欢,但当年他因为太幼小,还不懂得叛徒右派什么的,也不能体谅父亲的心情,丝毫没有感到委屈,刚到就和村中的小孩子一样满山的乱跑,掏鸟窝找鸟蛋、捅蜂窝取蜂蜜、摘野果、打野兔,样样都干。但次次将战利品带回家,得到的不是夸奖而是训骂。
事业不得志的父亲,性情大变。有时外头受了委屈,回家却将他当出气筒,动不动就打他,母亲只在一旁悄悄的垂泪。满腹委屈的他没有地方诉说,只有跑到大山里,向着大山呼喊。苍凉的太行山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他,耐着性子听他的诉说,他觉得山是他的依靠,山是他忠实的朋友。
老赵的父母是知识分子,从未种过地,在中年时才开始学习耕种,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父亲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关节严重变形,不久就只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原本身体就不好的母亲要全力照顾父亲,年幼姐姐和他就成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好在纯朴老乡们时常帮助周济他们。
政策落实后,他们一家回到了城里,不久父母两人先后乘鹤而去,临终前吩咐他们将他们的骨灰洒在太行山上。那年冬天,在太行山麓的凛冽的寒风中,父母的骨灰掺和在太行山的沙尘中漫漫飘散,渐渐消失在眼前……
太行山,见证了他成长的那些艰难的岁月,也永远接收她挚爱的儿女---他那归尘于土的父母。
老赵出国前,还特意回了一次老家去看看,遗憾的是当年的山已经面目全非,童年的伙伴早已不住在这里,满地的石头,更多地方裸露着干燥的黄土地)。开发石矿使村庄笼罩在沙尘之中,狗尾巴草上也全是尘土。尚存的几颗树也已看不出是死是活,小小的村庄中只剩下几位不愿离乡的老人。
老赵不胜唏嘘之余,只好带了酒洒在山麓以叩拜父母,回首看看,看不见小时候所见过的蓝天和白云,更看不清昔日的村庄。眼前,行走在新西兰南岛山中,如同走入一个立体图画里,白云缠绕着那未融积雪的群峰缓缓地飘动,那上百成千条瀑布从陡立绝壁直泻而下,老赵惊呆了,只听得旁人在吟:“飞流直下三千呎,疑是银河落九天。"
面对这样的人间仙境,老赵有些狐疑,突然插嘴道:“这是人工做出来的,是吧?"朋友们笑了:“这是上帝做出来的。"儿子告诉他:“这是天然的。"老赵点点头后,又摇了摇头,然后又甩了甩头。
粉紫色的野花开满了山谷,小溪从山谷中静静地淌过,小鸟一群一群的嬉闹着飞来飞去,清脆悦耳的叫声在山谷回荡,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树林清香空气后,老赵紧赶着追在儿子的后面,生怕自己在这仙境会迷了路,不识归途。
“小山子,新西兰的大山中一定没有能开采的大理石吧?没有矿产吧?要不然这样美丽的风景就会糟塌尽的。"老赵忍不住问儿子。小山子笑了:“新西兰的矿产可丰富了,只是民众和政府都不允许开采,他们认为,开采不但破坏环境造成污染,还将上天给我们子孙的资源都用光了,那岂不是罪过? "
老赵似乎明白了:原来新西兰到处让人目不暇接的青山绿水,平湖秀色般的风景,是因为这里的人也是那么的平和、平静、平淡和平常,不追逐利益而淡于功名的理念造就的。
但无论新西兰怎样美,老赵怎么都觉得这里的山再秀美,也是如油画中一样,太过直白,太过浓艳,太过华丽;少了份含蓄、少了份神秘,少了份苍凉。
太行山那是雄浑壮丽,那是凛然浩瀚,那是笔墨淋漓的水墨画。天地浑和在其中,总会时而藏在云雾环绕烟云后,时而清澈重叠显现在眼前的意外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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