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这大约是斑尾鹬的宿命。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早已习惯这样的长途跋涉了。那些没有成功的同伴,都被各种因素所淘汰。剩余者,以及剩余者的后代,基因里面早已注入了这种“在路上”的张力。
我生命启程于阿拉斯加半岛。在北半球温暖的五月,母亲诞下了我——还是鸟蛋,以及另外三只蛋。父母轮番孵化并照顾我们——周围食物还算富饶。我长到四个月时,便与别的幼鸟一起飞往南方。目的地是纽西兰,那是父母一个月前就动身而去的地方,我要去与父母汇合。
那时的我由喙尖至尾尖,长四十公分。双翅展开之后,宽八十公分,重四百克。我的腿比较短,长到成年时才呈蓝灰色。腿没有蹼,只有爪子,这决定了我不能像鸭子那样停在水面上。长途跋涉时,翅膀是唯一的依靠。我的喙却很长,并且微微上翘。这与大多数鸟类喙往下翘不一样,当然也与弯嘴鸟往旁歪更不相同。它让我在湿地翻找食物时更便捷。
起飞之前,我的身体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对于像我这样的幼鸟,要明确地感知这种变化大约还需要些时间。但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身型比通常情况下增大了一倍,一半以上都是脂肪。为了更大地利用这个身体来贮存能量,我的肾脏、肝脏以及食道都会萎缩近四分之一。
在一个有风暴的日子起飞,我和同伴们起飞了。如此一来,开始的一千多公里,顺风可以提供飞行所需的动力。当然之后便是漫长而不停歇的飞翔。我的旁边是万千同伴,下面是无边海洋。日月星辰是我们的罗盘针,八天之后我们落脚米兰达湿地。落地时我几乎已经睡着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一些同伴撑不住就掉下去葬身鱼腹。
饥饿刺激着我,几个小时后,我像很多其他的同伴一样,用长喙去翻泥巴,寻找水生昆虫、蠕虫或螃蟹之类的食物。潮水涨退带来了丰盈的食物。美好的南国,四岁之前,我一直待在这里。
四年的某天,我遇到了另外一只斑尾鹬,我们成了一对。匹阿阔河畔、曼努考湾、送别角或者查塔姆岛,都曾留下过我们美好的身影。不过我们待得最久的地方还是泰晤士河湾。它由西边的胡努阿群山与东边的柯洛曼德尔半岛合抱而成,太平洋的潮水送来食物。
三月,我们需要北飞的时候,就像当初由阿拉斯加启程时一样,我们长得丰满以贮存能量,胸前的羽毛也会从灰白变作棕红色。
北飞之路并不那么艰辛。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在澳大利亚北边的阿拉弗拉海湾停留一阵子,然后取道中国的黄海海域飞往鸭绿江畔。也有的同伴会到韩国湿地去,有的则到日本。大多是一个月的样子,继续飞往阿拉斯加。
我和配偶在郁崆-库斯阔昆三角洲落脚。积雪融化之后,遍地可食之物。我们找来苔藓以及部分纤维植物筑巢。巢是浅浅的杯状。我在里面诞下了四颗蛋。我们轮流负责孵化。这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因为我们与此同时还得防备狐狸。三周之后,幼鸟出生了,他们在一个月之内便学会了飞翔和独立觅食。
接下来的旅行,全家人就分开了。配偶在八月起飞。我次之。四头幼鸟得九十月才南行。孩子一旦长大就不再与我们一起生活。而我和我的配偶也只有每年的五月才在阿拉斯加相逢。这也许是另一种宿命。
能否在来年顺利地相逢,有赖于很多条件。气候变化可能给飞行带来困难,天敌袭击也让许多同伴中途折翼。最大的问题还是人类制造的。去年我们还能在朝鲜半岛找到落脚的湿地,今年那片湿地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围海造陆出来的大片平地。过上一段时间,它们就或变作农田,或耸立出现代高楼。但我们赖以生存的湿地食物却没了。
传说我们斑尾鹬帮助一千多年前的毛利人找到了纽西兰,因为我们每年都会由波利尼西亚群岛上空经过并往南飞。斑尾鹬对纽西兰远北的姆利芬努阿部落更有象征意义。面对姆利莫图部落的围攻,图玛塔希纳酋长让自己子民排成一列,后面的人走在前面人的脚印中,敌人以为只有一个人——而不是整个部落——逃跑了。他们有民歌记载这次“像斑尾鹬一样机智的传奇逃离”。
——可有谁来帮助我们逃离我们的困境呢?
作为斑尾鹬,我仍需继续我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