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清可见底。费利纳基河与德国境内的河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这儿只有森林的飞禽走兽独享着漫长的河流。
——准确来说,还有几位费利纳基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克劳德是其中一位,今年五十九岁,已经在此林区待了二十多年。我疑心他不全是毛利血统,因为听名字有点法国意味。他的解释是,克劳德是法国朋友根据他毛利名字音译而成的。
这让我想起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我因此还奉劝克劳德抽空去学校讲讲。他是许多珍禽的专家,对环保也有独特的看法。讲一讲可以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可克劳德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性格有些固执。
顺着河水往上游走。夜晚的林子安静极了。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剩下溪水潺潺的声响。我们拿着手电筒搜索山蓝鸭的踪迹。山蓝鸭是喜欢激流的鸭子,在整个纽西兰数量都在减少。几晚上能遇到一只两只都是奇迹。要设法将其逮住,安装微型跟踪器之后再放生。这样林区工作人员便能追踪了解山蓝鸭的生活过程和习性。白天几乎是难以见到它们的踪迹的。因为它们相当警醒。通常在人看到它之前,它早就看到人了。晚上它们则相对迟钝。
费利纳基河中生活着鳗鱼和一些视力极好的淡水鱼。它们的背脊黝青,与水同色。顺激流而上者,比比皆是。白天可以看到它们、若有还无的身影。夜里它们就不知去哪个岩隙中休息去了。
我们常常在河的另一个拐弯处与黛芙汇合。她是克劳德的同事,也常常需要在夜间工作——整个林区大约也只有他们俩才可算是全职的工作人员。这片林区,人徒步绕行五天才能绕完。
黛芙很瘦,四十来岁,父亲来自德国,母亲系毛利族。黛芙更像欧洲人。我到纽西兰来边工作边度假时,在法卡堂尼偶然碰到她,于是决定放弃南行计画,而选择把签证的剩下时间花在这片丛林里。
这绝不是冒险但却胜似冒险。因为它符合我对孤独而有意义的事情的想像。我常常头脑发热,要改变一下生活现状。就像这次告别德国飞到这个小岛国。我并不后悔这样的冲动,因为它常常带给我惊奇。
“你们收获怎么样?”黛芙眉角上扬,山地夜行让她额角都沁出汗来。
“没有什么发现。”这是克劳德通常的回答。倒不是疲倦。它是可以不假思索而作出的条件反射式回答。
我曾在白天帮助短期志愿者们一块去密林里放置捕捉白鼬、负鼠的机关。它们经常以山蓝鸭的蛋为食。白鼬外表倒毛茸茸很可爱,张大着眼睛,本质却很狡猾,不肯轻易上当。但除了这类等机关,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来逮捕它们。
费利纳基浓密的丛林,超过百年的树不计其数。一些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很多树龄在五百至七百年间。常见的万恩曼树,成年时高达二十多米,夏天开乳白色的细花,是蜜蜂们的最爱。桃拓罗汉松,最高能长到四十米。其红果则是鸟类的食物。毛利人用桃拓罗汉松做战舟或巨型雕刻。塔瓦琼楠和黑松也四处可见。最高可达六十五米的鸡毛松,木材可作猎鸟的矛,心材经燃烧烟熏后可作毛利传统纹身的颜料。
丛林徒步,如果不走设定的小路,人可能会迷路。我喜欢边走边做点记号,这样至少可以原路返回。细密的针叶,铺在地上,厚实而又肥沃。偶尔有几丛小果子,暗红或者橙黄,水灵灵的,但大都不甜。有些果子,种子长在果实外面,鸟雀吞食后,可以确保种子不会被连带着消化掉——它们便是通过这种巧妙的方式来散播自己的种子的。
部落里的猎人布朗哥会带着他的三条猎狗出来寻找猎物,他脸上总挂着古铜色的微笑。三条猎狗各有分工,一条的负责追赶,一条负责包抄,一条负责在周边巡逻和捕猎受伤的猎物。费利纳基林区的猎物最大者是野猪,小的便是兔子之类。打猎者需要有猎枪持有许可证。三条狗是布朗哥最亲密的朋友。它们让他有生存的保障,也给他带来快乐。
我并没有指望这回假日工作游能够找到什么答案。如果我不说,估计也没人知道我的想法。我跟我爸的交流是很少的,我从小与奶奶住。奶奶年轻时的初恋男友,搭着一艘法国的远洋渡轮去了纽西兰,从此再无音讯。奶奶逝世之后,我偶然读到她的日记,才发现原来有这么一段情。必须声明的是,在这之前,我奶奶对此从未跟我提过半个字。
白头刺莺在枝桠间用喙梳洗自己的毛发,一下一下地,那么专注,与此同时又对环境保持着警惕。它偶尔也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似乎在自言自语。我问克劳德为什么林子里会显得这样安静,让人想起瑞吉儿•卡森《寂静的春天》。克劳德停住脚步说,这正是我们保护这片林区的原因之一。
黛芙拿清茶招待我们。她的小孩长大以后陆续离开了费利纳基所在的姆鲁帕拉区,其中一个现在定居德国去了。我品着茶,听着她与克劳德唠叨林子里的事情。一尊枣红色的毛利雕刻搁在桌子上。第二天我便得离开这片林子,去奥克兰,晚上十点多的航班飞往慕尼克。
我决定不提我祖母的故事了。因为那样冒昧去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就这样生活着,不管在世界哪个角落,都是很好的。我们彼此都有些不为人知、不足以向别人道诉的秘密。它们滋润着我们的生活,并使得那些丰富多彩的内容从此不再那么干巴巴地彼此相连,而是变得可以琢磨可以让人不断回味。
一片银蕨的叶子就足够了。我把它夹在奶奶的日记本中。出发的前夜,我做了个梦。梦到汽车由林子里的土路向外驶去,掀起好多灰尘。醒来之后发现,窗外是清凉的月光,静静地照在费利纳基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