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风很大,感觉有些凉意,我和朋友温蒂约好,一起去给那些独居的老人每人送条围巾。
来到老乔治家,门没锁,轻轻手一推门就开了。
温蒂看来常来这里,只见她穿过了厅堂,轻车熟路引领着我径直来到了后院。
后院林木森森,花儿朵朵,只见那脱漆泛白的木台上,一个花白的头颅紧顶着木台栅栏的木帮,低垂着头晒着太阳,一动不动,像是在打盹。
“这就是乔治” 温蒂轻轻说。
我把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温蒂,我们轻轻放下围巾马上就走。
可刚一转身,一个苍老而宏亮的声音响起,吓我一跳:“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干吗不打招呼就走?"
温蒂对我笑了笑,转过头看着老乔治说:“喏,天气逐渐冷了,我们来给你送条围巾,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就不想打扰你了。"
“像我这样的年纪,不怕打扰,而是怕不被打扰。"老乔治却说。
等他转眼看定了我,深嵌的眼窝里竟有了些光芒:“啊哈,今天你还带来了一位从画中走出的女子,快来介绍介绍。"
没想到老人都老到快走不动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着玩笑。
我静静看着他,看着这个已经垂暮的Kiwi老者。
老者失去光泽的双眼这时在阳光下眯成了一条线,像一只阳光下打呼的老猫,眼线在整个灰黄的脸颊上显得特别的小。脸上左七右八纵横交错的皱纹刀刻一样,仿佛在向关注他的人们诉说着他的过往。
乔治让温蒂扶起他,慢慢地挪到了屋中的沙发上坐下。
这时门外响起一声问候,又有人进来。
只见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进了屋门,乔治看见她像小孩子看见过年的糖果般竟有些兴奋难忍:“伊娃,可以帮我泡几杯咖啡吗?你瞧,我多有面子,有客人来看望我了。"。
乔治大声炫耀着。
温蒂小声告诉我:“伊娃是政府派给乔治这样行动不便病人的,职责是专门负责打扫家中的卫生和洗衣服、做饭等。"我心中暗暗地感叹在纽西兰竟然有这样好的福利,以前却没有听说过。
尽管是即溶咖啡,不知怎的伊娃竟能冲得这般好喝,入口一股浓香。
乔治见到有新面孔的人前来探访他,显然兴奋异常,说着说着竟手舞足蹈起来,一张嘴就直接聊到了他年轻时的时光。看来这经历是他一生的骄傲,不朝来人炫耀一下,就好像对不起客人似的。
温蒂虽然已听过了多遍,但对行动不便的老人家来讲,暮年的回忆是他生活的大部分内容,所以她不想扫乔治的兴,就陪着我一起再听一遍乔治那段他自认光荣的历史。
“那年我十九岁,已是一名上士啦!”乔治骄傲地声音回荡在平时空落落的屋里。
远隔重洋,纽西兰应该可以远离战火,但每一次世界性的战事都会激起国内的激烈反应, 许许多多的纽西兰人义无反顾地听从英联邦的号召参与战事,参加军队投入到随后的枪林弹雨当中。所以,几乎在世界战场的每一处地方,都曾有纽西兰士兵参战的身影,而这些人均以参加过军队为终生荣耀。
上世纪50年代末有一些士兵被派驻在马来西亚,而乔治就身在其中。所以他对亚洲、特别是对东南亚地区有着特殊的感情。
他和他的妻子就是他在那段时间相识、相爱的。他说:“她是一个很年轻的华裔女孩子──琪琪,她每天都带着天真浪漫纯美的微笑迎接我的到来。"乔治说着就拿出了一本又老又旧的相片册给我们看,苍老的脸上泛起笑容:“虽然一天地训练和执勤很枯燥,但每当想到琪琪的笑脸,就觉得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老旧的相片中年轻时的乔治个头很高,而琪琪却很矮,两个人站在一起似乎很不协调,但却很亲密很快乐。
他们婚后就把家安在了离基地不远村镇中的那条还算是繁华的街道上,每逢周末或假期,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乔治都会一头扎在他称之为“我的小天地"中,夫妻俩琴瑟合鸣、鹣鲽情深,永远都那么的甜蜜。他和琪琪一起共同养育了三个男孩子,陪着孩子们一起成长的时光是那样的快乐。当战事结束时,其他同事都踏上归途,乔治却不愿意回国了,他决定留在马来西亚,和他心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退伍后,他有一份收入不错的酒吧工作,工作都是在晚上,白天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按理说多了时间相处,俩个人的感情应该更好才是,但却刚刚相反,琪琪不再像以前那样站在门外翘首盼望他归来,甚至开始对他视而不见,琪琪不再乖乖地深情地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有时甚至他说了好多遍,琪琪似乎都没听到,他开始受不了他那可爱乖巧的琪琪变了……
乔治似问非问的对着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华裔女子生了小孩之后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浪漫了,全部精力都会放在孩子身上。"他在家中的位子越来越没有孩子重要,他甚至有些嫉妒自己的孩子:琪琪总是对孩子们有求必应,却开始对他大声地讲话,甚至发脾气。
乔治至今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花什么钱都要算计。"他认为挣的钱就是花的,而不是存起来,可是琪琪说:“要存钱,等到有事时再用。一个家怎么能没有余钱呢?"“有力气有技能就能赚到钱,有事能有什么事呢?"他们开始有了磨擦,口角也越来越多。乔治开始怀念新婚时的琪琪,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心情不是很好的他,变得不太想回家了,他开始喝酒,在酒吧流连。每日醉醺醺地回家,琪琪就更唠叨了。为达到对琪琪的唠叨听而不闻,乔治也就渐渐从喝酒变成了酗酒,一天都是在醉醺醺的过日子。
日子就这样越过越乏味,乔治终于忍不住的说:“我想回纽西兰了。"琪琪放下了所有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安排着搬家的事情。乔治本想告诉琪琪,只是他自己离开马来西亚而不是全家,但看见琪琪没有怨言的努力处理着搬家的事情,到了嘴边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他们用积攒下来的钱买了机票,飞抵了奥克兰时,暮霭正浓。他们在一家小小的汽车旅店暂住了下来。由于乔治是退伍军人,很多的政府机构向乔治伸出了援助之手。琪琪则马不停蹄的去安排租屋和安排孩子上幼儿园等具体的事。乔治看到琪琪并没有因为纽西兰的美好风光而顿足享乐,而是穿着过时的旧衣服,在敏捷干练的忙碌不停,虽然依然年轻但已不再有青春的光彩,曾经娇小动人的身段也不再苗条,那样爱美的她却草草地用一根筷子挽着发髻,霎那间乔治有些感触。之后,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家中充溢着一种奇妙的安宁。
琪琪将家安顿好后,很快就在一家超市找到了工作,因为超市上班的时间很灵活,不会耽误接送孩子,琪琪任劳任怨的一天忙到晚。然而,不知是不是纽西兰政府对退伍军人的福利太好,还是乔治太挑剔,他一直都找不到他喜欢的工作,而申请了救济金。这对琪琪来说又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于是家庭战争又爆发了。
这次琪琪不再唠叨,不再吵闹了,而是安静得让乔治不知所措。使他不得不向琪琪讨好:“亲爱的,今天的晚餐好好吃呀。"可是琪琪没有回答他。他觉得好无聊,白天做些花园活,晚上去向琪琪表功,可是琪琪还是没有回答他。他甚至做晚餐,洗碗。做那些他平时不做的家务,眼巴巴的等琪琪表扬他几句,琪琪却还是无动于衷。
有一天他起床时看到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饭桌上放着早餐和一张超级市场购物单及一些现金,他想琪琪去工作了,孩子去上学了,于是打开电视,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着电视剧。一晃就到了下午,可是孩子们没有回来,到了晚餐时分琪琪也没有回来。他忽然觉得很不安,去到孩子们的屋中看到孩子们的衣服都不在了,去到自己的睡房查看,柜中也不见了琪琪的衣服。他这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都走了!他们去那儿了?他们能去那儿?
半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来自马来西亚的信。原来琪琪经过两年的努力,赚了些钱,带着孩子们回马来西亚了。乔治说:“这时我才醒了,才成熟了。"不久乔治就在一间建筑公司从杂工做起,尽管白天的工作很累很忙,晚上他还是经常想起琪琪和孩子们。他给他们写信,收到的只是大儿子的回信。他想过几年把他们接过来,他开始存钱,尽管那是他以前所不肖的事。
就这样天各一方的又生活了几年,他已经存了足够的钱正准备去马来西亚时,收到了他大儿子的信,琪琪病重将不久于人世。他急忙放下一切,赶去马来西亚,可是一切都晚了,琪琪走了。葬礼后,万分悲伤的他想带走他的三个孩子,可是除了大儿子答应和他走,两个小儿子均视他为陌路人,不愿离开祖父母。乔治说:“得到时不觉得要珍惜,想珍惜时已经太晚了,唉!"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
说完,乔治双手捂住脸颊将自己瘦弱的身躯深深地陷进沙发里。望着他窝在沙发里的身影还有抖动的双肩,我想安慰些什么,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那天,我们不知怎样告别了乔治。
再一次见着乔治是在他的葬礼上,他瘦弱的身躯此刻化为灵台上一个骨灰盒里的一撮骨灰。
温蒂告诉我,乔治有个请求,要将他和琪琪的那张合影也一起放置其中。也许,此刻乔治还想和琪琪沉浸在以往浪漫时光的温柔乡里吧,我想。
捧着骨灰盒的是李察德,乔治的儿子。望着李察德,他那混血的面庞有几分象乔治,更多的还是有些华裔的影子,许是琪琪的身影。那黑色头发深棕色眼睛,悲伤时刻依然温婉有礼。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了琪琪的身影,那是一个普通的再不普通的华裔女子的影子,她的身后已经跟随着无数这样的身影。她们勤劳、节俭、坚强、独立、孜孜不倦追寻着跨国爱情生儿育女为家操劳却始终为不同的中西文化背景所累,但她们依然坚持着努力生活着,她们的坚韧让人叹息。
“当、当…”我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连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