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的伟大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做这部纪录片,对郑和真就得不到更深入的了解。
我们有限的史料中得知,郑和乘坐的旗舰称为“宝船”。 “宝船”的体积让历史学家们争论了好几个世纪。直到发现了郑和手下的翻译费信的日记才相信它长156 米,宽51 米,足有1000 多吨,可容纳1000 多人,是哥伦布所乘军舰“平塔号”( PINTA )的5 倍。费信在日记中记录:宝船用坚固的柚木和红木建造,像一座海上浮动的宫殿。甲板上建有四层,屋顶带着象牙般翘起的飞檐。精巧的水罗盘位于最高层郑和指挥大厅的中央,旁边立着一座妈祖庙,船尾最高的甲板上是郑和经常踱步的地方。
其实。那个时候的中国人能不能做出这样大的船,至今在中国造船史上还是个谜。石头可不管这些,只要有史料记载他就敢下手。他的创作班子用三维动画做出的郑和的“宝船”散发的雍容华贵让人不胜感慨。
出发的那一天,朱大可是这样写的: 西元1406 年1 月,军旗猎猎,号角齐鸣,庞大的舰队满载着28000 名将士及大量金银、瓷器、铁器、铜器、布匹、谷物和珍宝正式起锚,在皇帝的注视下和当地民众的狂欢中出发,在强大的东北信风的推动下,开始了向东南亚、印度、非洲和中东的远征。郑和舰队最多时拥有317 艘船只,包括各种战舰、运兵船、供给船和货船。这个大规模环球航海行动赶在欧洲人之前,比哥伦布提早了80 多年。它宣布了人类大航海时代的到来。
石头和他的伙伴用三维做了一个俯拍成群的战舰在海上航行的镜头,浩瀚的气势惊得我在机房里差点叫出声来。那么多关于海上和船只的镜头几乎全要用动画完成,真是难为他了。后来他们终于在福建的一个关于“中国造船史”的博物馆里找到了郑和船的模型,于是他们征得主人的同意,把模型放到游泳池里,下面用人手托着,放上烟雾,打上灯,用人拍击着池水,摄像机移动起来,于是就成了郑和船在夕阳中乘风破浪的镜头。这组镜头石头虽然只用了十几秒,却填补了缺少船只近景移动的空缺。
七次下西洋使郑和在船上生活了28 年。他指挥上万名由被处刑流放的罪犯组成的敢死队,外加外交官、文书、翻译、礼仪专家、乐队、气象和天文学家、医生、修船工匠、以及宪兵和特务等等。郑和始终是舰队的最高灵魂。白天各船之间靠色彩鲜明的旗帜传递资讯,晚上用高挂的灯笼为号。雨天以锣鼓号角联络,并用鸽子作通信媒介。郑和使用祖先传下来的罗盘针为航船定位,夜间舵手们用星体导航。船队每天都面对着死神的威胁,一支马灯着火会烧毁整个战船,凶猛的海洋风暴转眼间会呑没一个船队。最多的一次船上有一万人死在海上。朱大可写道: “ 远征士兵的家属再也无法触摸那些已经葬身大海的尸体,他们的恸哭淹没在皇帝胜利的笑声之中” 。
郑和面临的又一个难题是败血病,它像瘟疫一样席卷整个舰队。当年由于营养不良差点让哥伦布的事业葬身大海,西班牙的麦哲伦船队因败血病的困挠在返回祖国时只剩一条破船和几名垂危的水手。而郑和的船队可以在海上航行三个月不用靠岸补充给养,船上储存了足够的大米、小米、小麦和黄豆。仅黄豆就让船队做足了文章。黄豆在水里浸泡发芽的过程增加了抗坏血栓、核黄素和烟碱酸,这些维生素让船员摆脱了营养缺乏症的威胁。船员们还把黄豆放进成百上千的瓷器里,黄豆发成豆芽后形成柔软的垫子,避免了瓷器因颠簸而破碎。
郑和的船上还养猪,养鸡,养狗捉老鼠,养水獭抓鱼。船员们还腌制一桶桶萝卜以补充维生素。船上装满了生姜、茶叶、柠檬和柑桔,郑和允许船员们喝酒,以战胜潮湿和寒冷以及对大海的恐惧。中国的饮食文化推动着郑和船队破浪前进。
六百年前的郑和所使用的高超的航海技术至今令航海家们叹为观止。不论是船的定位,船速的测量,季风的利用,洋流的规律,还是通讯联络,饮食起居,都显示了人类智慧和文明水准。船队在沿途做了精密的航海记录,留下了珍贵的“郑和航海图”。图中关于航行方向,航程远近,停泊位置,暗礁险滩,都作了详细记载。可惜郑和主持撰写的“航海手册”不幸失传。
石头在镜头中摆拍了好几个郑和的各种造型,其中一个是高大的郑和站在船头,海风吹起他肩上的斗蓬,他的迎面是海上的日出,脚下是翻涌的海浪。石头用镜头告诉人们,郑和是伟大的。是个英雄。作为宦官的郑和从大海中获得了力量,七次成功的远航,使他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男人。
郑和的悲剧
原央视副台长,中国纪录片学会会长陈汉元先生曾是国内赫赫有名的纪录片创作的元老和权威,退休后到《阳光卫视》任杨澜的最高级总监。他在公司德高望重,却总怀着个凡人的心态。他举止温文儒雅,说话轻声轻语,和我们同样经受了东西方文化、人性化和党文化的纵横交错的斗争与折磨。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撕碎了给人看”。
纪录片不是虚拟的,它无法去撕碎美好的东西,但它可以选择被历史撕破的碎片。这种选择的动力,来自创作者对人物的理解。
郑和船队所到之处,立即刺激当地贸易和香料种植业的发展。他把铜币、瓷器、丝绸等送给各国国王,用微笑加天下无敌的舰队完成了大小三十多个国家臣服明朝皇帝的使命。
可是朝庭的文官们开始责难这场耗资巨大的海洋开疆运动。国家财政大臣带头向皇帝进言批评郑和的远征,认为应尽快终止这一毫无意义的海上行动。皇帝朱棣一怒之下把财政大臣关进大牢,这场文官与宦官的斗争以宦官的胜利暂告结束。
就在我们紧锣密鼓进入拍摄制作的关键时刻,杨澜叫我们喘一口气,多看看美国制作的纪录片。
《阳光文化》的带库里堆满了从美国买来的纪录片。我在这里不但了解了华盛顿,爱因斯坦,当然也有西特勒,墨索里尼...... 我还看到了西方人是怎样用电视讲故事,讲怎样的故事..... . 我们是看着美国片给美国人做片子的。
命运,抓住人物命运。我始终咬住这一点。
1425 年,朱棣死在征战北方的战场,他的儿子朱高炽继位。朱高炽登上皇位第三天就把财政大臣从牢中放出来,接着几乎所有的大臣都站出来控诉宦官的罪行,说海上行为几乎要拖垮整个国家。郑和被下令停止出海。
文官终于有了报复宦官的机会,郑和被派到南京担任守备,权力形同虚设,他手下的两万余名水兵成了水上运输的船夫,多次被停发粮饷,荒废了水上训练,成了在泥浆里打滚的苦力。五十五岁已花白头发的郑和再也无机会回到北京。
孤独的郑和无法生儿子,请求他哥哥将儿子过继给自己。冬天到了,院子里堆满了枯黄的树叶,离开惊涛骇浪的郑和独守空荡的家园。
直到1430 年,宫廷里的外国奢侈品日益见少,市场上的海外产品也在消失,以往来朝贡的外国使节没了踪影。新皇帝朱瞻基又想重振朝廷在海外的声威,再现“万国来朝”的盛况,于是又想起了郑和,决定再次启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老太监。
这是第七次远征,衰老的郑和带病执行皇帝的命令。 1433 年3 月,舰队航行到印度洋时,郑和再次病倒,然后在大海的呼吸声中走向长眠。根据回教传统,郑和的尸体经过清洗后用白布包裹,在阿訇的吟诵祷告声中被将士们高高抬起。他的的头部朝向麦加的方向,尸体被缓缓投入大海。
“ 海上的生命应该结束在海上”, 朱大可写道: “宦官死亡后,储存的阴茎和睾丸需要进行油炸脱水然后被放进棺材与死者一起埋葬。这样做是因为人的躯体必须在死后保持完整,以便他投胎到另一个世界时能恢复男性的本色。郑和的尸体被送进了大海,与他的生殖器发生了永久的分离,他到死都没有收回被皇帝夺走的男性标志。”
十五世纪中期,郑和开辟的大航海事业遭到了灭顶之灾。由于海盗猖獗,朝廷开始实施海禁。皇帝被迫放弃朝贡贸易,并严禁民间的跨国贸易。郑和的远征舰船被拖回南京的皇家船厂,在阳光、风和江水的腐蚀中变成一堆历史的破烂。凡有人建造双桅以上船只便定为死罪,大批战船被摧毁,下海的商人被逮捕。一百年间,全世界最强大的海军遭到彻底毁灭。
朝廷还下令要彻底清洗掉一切有关航海大发现的知识,以防止海洋文明给农业帝国带来新的灾难。郑和留下的一批批航海档案被毁之一炬,明史中有关郑和下西洋的记录只三千多字。 “ 要不是郑和生前留下的那几块碑和他手下人马欢、费信等写的航海日记,要不是那份幸存的残缺不全的航海图,郑和真的会成为无法破解的千古之谜” 。几百年后,新的朝廷继承了海禁政策,居民必须离岸15 公里居住,绝不允许任何一块木板下海”。
全片是这样结束的:
1492 年,继郑和之后80 余年,欧洲的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
1499 年,葡萄牙的达. 伽马发现了通往东方印度的航道。
1519 年到1522 年,西班牙的麦哲伦完成了第一次环球旅行。
1588 年,伊丽莎白一世统治下的英国,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成为全球海洋的霸主。
而中国,从此关上了海上大门,长达400 年之久。
石头设计了这样一组画面:转动的地球仪,叠出各国不同的船队一个个驶过。画面隐去再出现时,是暗黑色的大海中几只漂零的破损的战船......
郑和在第七次出海前立下了两块碑,记录了他几次出海的成就。郑和在碑上说,“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危险亦来自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
这是郑和留给后人的唯一一段话。现在,许多军事和非军事专家在向国家论证海洋及海军的重要性时,几乎都提到郑和和引用他碑上的这句话。
暮然回首
杨澜手下的高参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讨论郑和的脚本,朱大可也极其耐心地一遍遍修改他的解说词。石头更是一次次制作他的毛片,《阳光卫视》的电视专家们为了这部片子不知贡献了多少经验和智慧。相当于一部电影长的上、下两集纪录片终于越来越接近大家所希望的感觉。
此时的杨澜正在经受网上无休止的盘问、纠缠和那些不知真假的令人纠结的披露。公众人物嘛,不知何时就会叫你难受一下。有一天,成天在外忙生意的吴征回到家里看到了不知是第几次修改的《郑和》,他惊奇地说,“太好了,非常好,很好看,美国一定能买这部片子” 。这是大老板的首肯,无疑给已经疲惫至极的摄制组打了一针强心剂,也给他的妻子送去些许安慰。
有一天我在走廊遇到了吴征,我半开玩笑说:“你喜欢《郑和》不一定美国人就喜欢呀”?吴征自信地说,“我认为它好,美国人保证就认为它好,你相信好了”。
果然,事情叫吴征说中了。一年后,美国历史频道公布了他们播出中国纪录片《郑和》的时间。杨澜让手下人用手机通知了所有创作人员,并很快将美国历史频道的播出版送到我手里。
我认真看了这部播出版。我需要严肃地记下这一笔:他们没有改动一个镜头,只是把朱大可的解说词压缩了,因为中文翻成英文,肯定装不下的。
大可得知此消息沮丧不已,因为不但他的词减少了,而且变成英文后他的文采也黯然失色。我安慰他说,电视嘛,以视觉为主,耳朵是次要的。他气得回我道,有本事你以后别找我撰稿。
仅这一部片子,杨澜收到了几倍于片子成本的回报。
可是,刚刚生存了三年的《阳光卫视》此时由于它始终不被允许在大陆落地,没有广告收入,吴征硬是砸进了几千万却不见回报,作为商人他当机立断,不得不把《阳光卫视》卖出去了。
杨澜的梦破碎了。
《郑和》没有能挽救《阳光》的命运。
这是我亲身体会到文化在市场运作中如何碰得头破血流的惨烈!我也能体会到杨澜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在我离开杨澜公司时,我给她写了封信,我说不管怎样你让我记住了,因为你在中国勇敢地举起了一面纪录片的电视文化大旗。
走出公司大门时,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我好像觉得《阳光卫视》的结局,有点像郑和的结局,都被葬身大海了。
美国《探索》频道前亚洲总裁,一位有着丰富纪录片制作经验的老先生看了《郑和》后,说了三句评语:“精彩的故事情节,合理的叙事结构,精致的三维动画”。
这三句话,无意中成为我以后做纪录片的来自西方文化的标准。
有一天,陈汉元先生坐到了我的电脑旁边。我们好半天没说话。然后他轻轻说,“要是《郑和》能在中央台播出就好了”。他反复说了两遍,我没有动容。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片子很快被央视退回。据说负责审片的领导刚看了个开头就关机了。
可不是吗,就朱大可那个“阉割”的开头,谁看了谁不关机呀? !
不久,有消息传来,美国历史频道提出要继续与中国的《阳光卫视》合作。可是晚了,我们已经“树倒猢狲散了”。
201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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