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串联(下)
人称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一点不假。人穷不穷,我不知道,但食堂的饭菜物美价廉名副其实,一毛二分可吃一顿番茄炒鸡蛋,这在北京是决不可能。那时的鸡蛋很珍贵,不算米饭钱,光那菜钱就得一毛五分。
我们在贵阳市呆了十几天,虽未下雨,那个太阳仍和成都的太阳共谋,就是不肯与我们见面。
“地无三尺平”为当地的保皇派提供了优良的地势。从我们住下的一开始,一群小学生不知是自觉还是被指派,整天站在我们窗外的高坡上,发动“政治喊话”。他们用贵州方言的腔调,唱歌似地喊道:“省市委,革命的!大方向,正确的!”两句话车轱辘地反复,就像划坏了的唱片,没完没了。倒整得我们“人无三日宁”。
贵州省委比四川省委“友好”多了。大概出于不敢那末牛气,明知我们摆的是反客为主的“鸿门宴”,省委书记贾启允还是忍气吞声地接见了我们。
那天晚上在省委的“金桥饭店”接见厅,贾启允向我们介绍了贵州省的文化大革命整体形势,认为运动发展还是健康的。
来者不善的我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下车伊始”便对贵州的文革形势“哇啦哇啦”地质疑起来。为了显示北京红卫兵的觉悟和水准,也清楚在人家的屋檐下,不得不小心为妙。我们放弃了“武腔”的斗争形势,采用革命的“请客吃饭”的手段,话语缓和,但实质尖锐的提问。贾启允也不是囊货,“太极拳”打得炉火纯青,一手手利剑全被他软软地推回。由于年代已久远,具体的交战内容早已忘却,只记得,你来我往“刚柔相济”到深夜两点钟,大多红卫兵哈欠连声,瘫坐在地毯上,没了战斗力。串联队的头头无奈,只好鸣金收兵,不欢而散。
原计划想从最薄弱的环节突破贵州死气沉沉的文革局势,即打入大专院校内,发动学生造反。毕竟学生与学生之间心心相映,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相对顺手。岂料,待我们潜入学校一看,校园内却已人迹寥寥,荒如旷野。原来学生们得知可以去北京串联接受毛主席检阅。早已倾巢出动北上京城了。
一计未成,再图他谋。我们在市中心要了几间房子,开起了首都红卫兵信访接待站。我曾在那里轮值接待来访者。估计贵阳还是个小地方,信访站一成立,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有人上访,弄得我们有点接应不暇。我接待的大多是工厂里的工人,技术人员。印象较深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工人,瘦瘦的,狭长的脸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说话细声细语,十分冷静。他讲述的故事情节却像小说里的写的,具有典型性。他因与领导有不同意见,被“穿小鞋”生活很不得意,他找领导论理,反而被扣上反党的大帽子,成为厂里的批斗对象。估计公安局也认为他的言行不构成反革命行为,并没有收押他。可回到厂里受到的磨难比在监狱里还苦,他希望中央给他一个说法。我们却很为难,虽然他的遭遇值得同情,但这只是一面之词,没有人能证明真伪,我们只好说,你的材料一定会上报给中央,为你申冤。他听了也很满意,留下姓名地址便离开信访站。这些材料我们整理好,交给了串联队的头头。据他们讲,收集材料是国务院交下来的任务之一,他们一定会接收的。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小意外。南下串联队的一名红卫兵成员在闹市区“大十字”附近逛街,不料竟被高楼上掉下来的一块砖砸伤了头。头头们认为这是一个政治事件,有人想制造事端,威吓我们。他们立即与省委联系,表明态度:我不想说这是反革命事件,但总理交给我几百号人,我要一个不丢地还给总理。幸好砖头偏了一点,只是蹭破头皮,要是砸中头顶,出了人命,我怎么向总理交代?
此话一出口,想必谁也经受不起。省委慌了,立即派省公安厅立案侦查。串联队红卫兵出行也有公安开路,一时间我们又成了贵宾,前护后拥地与当地人隔绝。还好据离开贵阳的日子只有两天,为息事宁人,双方礼貌相待,直到我们开拔出了贵阳。 接下来就是游山玩水了。逛奇山名寺恐被人耻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怀念“四旧”?可敬拜红色遗址无人指责,革命的游山玩水也算破四旧立新风吧。所以回京的路线便是这样的:离开贵阳先向遵义挺进,参观了遵义会址。贵州的太阳在那里终于露脸,明媚的小城镇,静谧清新,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第二站是重庆,目的是乘船沿长江东下,穿三峡。两山夹一水,长江没有了她那宽宏的气魄,焦急地在如天门的崖壁中撞来撞去。山崖从天空中直插水底,这种险峻的势态我相信仅三峡独有。面对千年不变的山水,对比山外满目纸糊的黑白大字报、大标语,真有一种隔世之感。
船到岳阳,我们弃船转乘火车经长沙直奔韶山冲,朝拜东方红的圣地。毛泽东的家依山傍水,气势不凡,确有龙脉之嫌。正面是土坯茅草顶,里面倒是砖瓦房。房间数个,还有专用工具房,庭院宽敞整洁,不知是特意整理还是原来如此。我忽然想起教科书里说毛泽东出身于“农民”家庭。这是一个很抽象、含糊的说法。看看眼前的架势,以毛的阶级分析学说衡量,他家少说也是个“富裕中农”或“富农”。为什么教科书里就不写呢?这可是我此次朝拜的最大收获。
南下串联结束了,“官方”的红卫兵串联仅有这一次。到底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没有下文。我听说,贵州的大专院校学生从北京串联回来,脑筋全换了,放下行李就造反。这里有没有我们的“功劳”?不得而知。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南下串联决不是捍卫当地的领导,而是搅浑水。将“中央文革”式的文化大革命推广到全国。功效如何?只有当地人和中央知道,这已不关我们什么事了。我只想讲的是,在红卫兵大串联的洪流中还有这么一支“皇家身份”的队伍。 2012/7/1 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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