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北京住得很愉快。北京有很多她在延安的老战友,他们时常通电话聊养病,聊子女。后来妈妈嫌我太忙自己在家没意思,她用电话竟在北京的香山找到了一个敬老院。我说在家里有阿姨照顾到敬老院一个护士照顾一堆人,可她就是要去,说那里人多不寂寞。
我想想也对,寂寞孤独是老年人最忌的。于是我们大包小裹的直奔香山,妈妈又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正如她所说,这里背靠山,面临河,空气好水好不说,一人一个房间还自带厕所,每天有热水可以洗澡。食堂的饭也不错还可以点菜。若有小病可在小卫生所拿药且有人送饭,大病院里负责送医院。院子里还有个图书室,报纸杂志应有尽有。老人闲着除了晒太阳就是打麻将,有??一位老人每次看到妈妈就问她的名字,妈妈说他已经问了无数遍她也回答无数遍了。
我放心地走了,香山在北京的最西边我家在最东边,每周末我去看她一次。妈妈说她最不适应的是每天一大早院里就催大家起床去爬山,她因为吃安眠药没有一次能按时起来。我笑说没关系这里不是在延安不用写检查,妈妈哈哈大笑。看到妈妈精神状态一次比一次好我真是要感谢上帝了。
又一次去香山妈妈跟我发牢骚说院里庆“十.一”组织大合唱竟然把她开除了。我说为什么她说这些老头老太太音调太低把歌都唱成低八度,妈妈按原调唱结果显得太突出指挥把她“开”了。我听了哈哈大笑说妈妈你是专业水准是个别的所以只能开你,妈妈一想也对又眉开眼笑了。
又一次去香山竟然出了轰动全院的“大事”,妈妈谈恋爱了。院里有一位老先生八十多岁,原来是个工程师后来当了“右派”。他妻子早早去世他也怕寂寞便要求子女把他送到敬老院。他个子挺高,腰板很直,走路迈大步,脸上笑吟吟。一头银发加一副金丝眼镜,说话声音不大总是慢条斯里。他是听到妈妈的歌声注意到妈妈的,后来就主动到妈妈房间听她唱歌,后来每天中午晚上两人都端着饭一起到妈妈房间吃,后来他们一天都离不开了。
最令我吃惊的是,几十年一直靠阿姨侍候的妈妈现在居然自己给老先生洗衣服,她还拄着拐到附近的商店给老先生买了两件T恤衫。看到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我惊奇得不知说什么好。敬老院院长高兴得对我说这已经是第三对了,她说男女老人走到一起才是最大的幸福。一个星期天我和丈夫女儿到香山请他们二位出去吃饭,吃到高兴时老先生又请妈妈唱支歌。妈妈放下筷子立即“引吭高歌”,一曲《夕阳红》让老先生如醉如痴。
回家时丈夫对我说这回好了,老太太有了精神依托就不会累你一个人了。我没说什么心里隐隐地有什么预感,也只能等着一切顺其自然吧。
果然事情发生了,那天一大早院长打来电话说妈妈昨晚一直在闹。我二话没说穿衣坐车直奔香山。原来妈妈和老先生经院长批准住到一个房间,妈妈不知道老先生晚上睡觉打呼噜声很响,老先生也不知道妈妈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结果几晚上下来妈妈连续失眠,成天昏头昏脑最后终于爆发。
妈妈见到我又哭又闹非要我送她回家。我看出她在极力控制可还是向老先生发了脾气。老先生不知如何是好跟在我们身后一步不离。直到我答应回家妈妈才安静下来。一切如初。北京家里的宁静让妈妈有所恢复。那天她说,她要见老先生。
乘我不在,妈妈想办法与老先生联系上了。两个人又像孩子似的高兴得不行。老先生催她快回敬老院,妈妈答应一定会回去。于是,我和妈妈的谈判又开始了。
几十年来所有跟妈妈的谈判基本都是我服从她,这回我只好又同意将她送回去。
又是一次从北京最东边向最西边折腾。
妈妈和老先生再次相聚。他们多开心呀,老先生又听到了妈妈的歌声,所有的老人和院长护士都向两人送来祝福。那一天阳光明媚二人上街买了不少糖果发给大家,说这就是喜糖了。我也被这“夕阳红”的灿烂感动着,我在心里默念,妈妈呀妈妈,你可千万别犯病,只要你能正常的生活,你就能得到幸福。
可是没过几个星期,院长的电话又来了,说这次比上次更严重,妈妈的腿摔骨折了。我又一次从北京最东边跑向最西边,直奔香山。
这次是因为妈妈受凉感冒,晚上又没有睡好,白天昏昏沉沉在楼梯上摔倒的,而且又摔在了那条本来受伤的腿上。更糟的是老先生给她端来了食堂的饭菜,她却控制不住又向老先生大发脾气。不出所料,妈妈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要回家。
我在想,临走前我必须跟老先生谈一次。怎么谈呢?
敬老院的前厅很大,四周摆了一圈沙发椅,是用来给老人白天上课用的。我和老先生面对面坐着,我看出了他的不安和焦虑。
“是这样”,我说,“您不知道,我妈妈有很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所以不小心就容易出事。出了事她就很暴燥,怪我事先没有告诉您”。
“没关系的,我以后会照顾好她的”。老先生急忙说。
我摇了摇头。我劝老先生说,她的病已经有几十年了,如果下次再因为什么事发作,让您老受到伤害,这对您是不公平的。不如趁早分开好,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
我知道我这时的理智是非常无情的。老先生一听说妈妈要离开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哽咽地求我能不能不让妈妈走,他一遍遍地说他会给妈妈送饭送菜,会帮助她洗衣服。他把他的爱,他的喜欢,以及他的伤心和孤独用他的泪水全部向我倾泄出来。
我还是摇着头,把我的电话留给了他。老先生拿到电话号,好像觉得还有希望,终于同意了我的劝说。他一直把我们送上车,也一直在流泪。
我坚信,我不会把妈妈的麻烦留给眼前这位善良的老人的。在这个世界上,妈妈的一切,有我一个人承担,已经够了。
这一回妈妈在家里住的时间比较长。有一天中央台播放我制作的关于“西部歌王”王洛宾的纪录片《在那遥远的地方》,我让妈妈跟我一起看。我是唱着王洛宾的歌长大的,这部片子我拍了整整两年,获了大奖,应该是我的得意之作。
妈妈看得非常投入,片中王洛宾的歌她几乎都会唱。看完她说,刚解放时她在北京开一个文艺创作会议,她认识了王洛宾。
“啊”?我惊奇得不行。
妈妈说开会期间她心情不好,晚上没事在一起闲聊。王洛宾向她讲了自己爱情的遭遇,她也把E君的故事讲给对方听。每次一提到E君她就哭,那时她二十多岁,老爱哭。 没想到两天后王洛宾送给她一首歌。
“啊”?我又大吃一惊。我问,还记得这支歌吗?妈妈轻声唱起王洛宾为她写的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竟一点没忘。
亲爱的朋友,莫要把泪流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也有幸福也有愁
世上有苦水也有美酒,看你怎样去寻求
只要你骄傲地仰起头,苦水也会化为美酒
妈妈说她拿到歌谱当时就唱给王洛宾听。
我让妈妈把歌词写给我,这一天是2008年9月6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