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中浪漫主义的巅峰时期,大约算在唐朝。春秋战国时,作为文化起源时期的繁荣,已经有些浪漫主义的影子了,但却缺乏整体的浪漫主义的胸怀。魏晋时代,在于消隐,代表者是竹林七贤,有很大的对现实的报复情绪——虽然这种报复是以自我说服的生活哲学般的极端柔软的方式进行的。物质丰富、社会安定、内外交流频繁的唐代,为浪漫主义情绪的蔓延铺垫了各种客观条件。以李白为代表的文人把这种情绪提升到了社会气质的高度,后人美其名曰“大唐气象”。
李唐以降,几乎再也没有浪漫主义普遍生存的空间。宋代(尤其是南宋)以后,文化变得阴柔、女性化。元朝以阳刚之气冲击、横扫大江南北,可却也少了文化的底蕴。经明代的调整,及清又复略有气象,但已是封建体系的回光返照。故除《西游记》尚带有浪漫主义情调外,似乎再无文艺作品以此为基调。
浪漫主义被一种抵制的、消解的、批判的东西所取代。新文化运动便是这个过程的肇始。德先生和赛先生被请进来了,知识份子以投枪匕首式的文章对腐朽的体系进行抨击。这个时期的艺术作品,洋溢的与其说是浪漫主义,不如说是激进主义。暗含其中的便是,人们既无从回到过去,又无法抵达更好的将来。在这样的彷徨困顿中,最多只有林语堂式的幽默,而再无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romanticism)与浪漫(romantic)还不太一样。后者大约更多地指向与爱情相关的东西,是远小于前者范畴的概念。丝毫也不奇怪的是,我们可以在许多文献中找到浪漫的影子,但却再难找到浪漫主义的影子。成为主义的东西,要生根发芽,是需要很多条件和长时间铺垫的。
在近代西方文化史中,浪漫主义的起源地及重镇大约被公认在德国,最为人熟知的是它的“狂飙突进”运动。文艺复兴之后,漫长而又黑暗的中世纪结束了。知识界一片新鲜气象。相较于同时代的法国、俄国等仍处于封建禁锢下的体系,德国更有些空间去实践浪漫主义。运动之后,浪漫主义便辐射到整个欧洲大陆。近代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昭告着世界浪漫主义的中心在欧洲。它以科学、理性、人文为武器,挥手告别旧时代,并且积极地拥抱前方那个朦胧而美丽的新世界。
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民族国家的解放运动波涛汹涌,青年们也走向街道去搞各种嬉皮反叛运动,浪漫主义一度不知所踪。但到了今天,浪漫主义似乎又在美国大陆上冒了出来。美国似乎成为当代社会中唯一仍有些浪漫主义气息的地方。欧洲思想界、文艺界早被自反的后现代主义拉入了暮气沉沉的深渊;远在东方的新兴经济体,自认为在制度设计和理念上低人一等,而无任何浪漫主义氛围。
独独在美国,经济上仍是老大,又自诩着占尽人间价值的巅峰——事实上也可能确实如此——有条件为浪漫主义提供生存土壤。美国的浪漫主义本质上是一种技术浪漫主义。它信封科技能改变世界,解决一切难题。层出不穷的科幻作品,洋溢着浓浓而又深刻的技术浪漫主义气息。比如以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神经浪游者》为代表的科幻小说,充满了对电脑技术时代赛博空间、赛博人的想像,并开创了赛博朋克文化。而此后的各类科幻电影,《ET》、《盗梦空间》、《铁甲钢拳》以及超人系列等等,充斥着拯救地球、大战外星人的主题,是技术浪漫主义的集中体现。
这样的作品不太可能发生在欧洲,以及东方。它有发生在美国的充分条件。今日科技的重镇在美国,二战把许多欧陆科学家推向了北美的自由王国。从整体上而言,他们在新的土地上,没有了历史的包袱,而更愿意、也只能够看向未来。这也是为何未来主义会并只会在美国兴起的原因。未来主义的物质基础便是技术主义及其衍生品,它总意味着一种底气与自信、一种朝气与狂妄。技术浪漫主义大约便是在这种背景中产生的。
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在本质上也有激进、破坏的一面。换言之,它与审美或崇高并不可等同而视之。历史上,很多革命性、破坏性的活动,至少在名义上,都有浪漫主义的帮辅。浪漫主义是摧毁活动的最美工具和最好装潢。在《迷醉的政治学(The Politics of Enchantment)》一书中,作者大卫?布莱克(David Black)便分析了德国纳粹时代浪漫主义被工具化的诸多例子。在这种语境下,浪漫主义煽动了一种狂热的社会情绪,并且也放大着这种情绪,从而沾带上了非常反理性的特质。
当然大卫?布莱克似乎想把理性与非理性均统一在浪漫主义的大旗之下。这种矛盾本身也就意味着在今日的社会思潮中,重新高举浪漫之旗是不太会有市场的。这个内涵被拓展的概念,远不如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或“沟通理性”来得更有诱惑力。但毋庸置疑的是,大卫?布莱克仍在努力地回答西方后现代主义所指向的诸多问题,他是从审美入手的。他视审美为宗教、理性之后,思想界走出困境的第三条道路。
但审美也是可能被异化的。正如浪漫主义的大旗上也可能涂满来自政治或市场伎俩的颜色一样,审美也在异化。换言之,浪漫主义这条本身被浪漫化的道路,在被一种越来越强大的消费主义所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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