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万端,一言道尽:“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生嗜书,不敢言万也有千数,我一直是“苏粉”。
最早爱的是东坡的文字,汪洋恣肆,豪放雄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为千古名句,自有其“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势与胸襟。东坡于后世文人如奇峰如大海,其诗、词、文、书、画乃至佛禅、金石、农桑、水利、医药、美食等等都自成一家。当今世人倾平生之力能稍及其一,即称“XX家”,自难望其项背。而况文字只是东坡的皮毛。
人到中年,越来越服膺与东坡的旷达磊落。
诗圣杜甫有名句:文章憎命达,仿佛是文人头顶的魔咒。一代文豪的东坡平生困顿,时逢北宋嘉元年间的新旧党争,无论是王安石还是司马光都看他是异己,因而屡遭贬斥:乌台诗案,党锢之祸……但他的生命偏就在这困顿挫跌中闪耀出绝世的华彩——
最低的官职他做过湖北的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今天的“民间自卫队队副”,根本是个“不入流”。官俸无几,他带领一家人筑草屋,开荒地,“东坡居士”由此得名。大隐隐于市,一向体恤民情的“苏队副”发现了黄州的猪肉价廉物美,于是成为他一生的挚爱,成就了千古名肴东坡肉:“淨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熟时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黄州猪肉颂”无异于东坡肉的烹製秘诀,流传千年,但在人们津津乐道享用佳餚时,又有几人能品出东坡的耿介放达与率真呢?
最远的任职他到过海南儋州。那句脍炙人口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就是出自这个时期。要知道那时的天涯海角还远远不是旅游胜地,蛮瘴荒僻,犯重罪的死囚才流放到那裡。东坡的另一首“定风波 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没有“莫听穿林打叶声”闻名,但读来同样令人为之动容,尤其是下半阙:“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东坡的好友王巩(字定国),因乌台诗案受他的牵累流放岭南,放归后与他相聚,与王生死不弃相携北归的侍妾寓娘为他劝酒,面对东坡关于岭南的询问,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得他大赞,遂填词与赠,谁料得晚年被贬儋州,这句话竟成为他的自况……而东坡更不曾料到的是,千年之后,华人大举移民海外,这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化解了多少乡愁,多少纠结的怨恨惆怅。
黄州猪肉、岭南荔枝、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九死南荒都化作了一蓑烟雨,东坡临终时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敬他爱他妒他恨他陷害他的,他都放下了,不然,何来“也无风雨也无晴”呢?后人改“无晴”为“无情”,实在是以蠡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