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南下串联(上)
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等于向全国发出了一条明确的资讯,即学习红卫兵,自己解放自己,抛开党委,跟著我大闹“文化大革命”。
到这时,多吃了几碗饭的成年人才明白“国际歌”的含义当下也用得著。摆在眼前的图章不拿白不拿,反正党委都成了“牛鬼蛇神”窝,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干嘛还“奴隶”样地让人拨了来拨了去?
一时间,五花八门的“红卫兵”组织雨后春笋似地疯长起来。“北京师范大学”率先成立了“首都红卫兵第一司令部”,头头是谭厚兰。有些红卫兵觉得“一司”太激进,于是成立了较为“理性”的“二司”——“首都红卫兵第二司令部”,头头是“北京航空学院”红旗红卫兵的韩爱晶。而与其相对出位的“北京地质学院”红卫兵因“打砸抢”闻名,随即成立了“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头头是朱成昭。后因其名声不佳,换成王大宾。清华的蒯大富和北大的聂元梓不知因手脚慢了,还是不肖于与无名之辈为伍,没有加入这三个司令部,独立在外。于是北京有了红遍全国的“五大学生领袖”:清华的蒯大富、北大的聂元梓、北师大的谭厚兰、北航的韩爱晶、地质学院的王大宾。
我参加的戏剧学院“红旗红卫兵”先以舞美系同学为主,与北航的“二司”趣味相投,便投奔他们的麾下。
戏剧学院的“红旗红卫兵”当时还是无名小卒之类,加入“二司”无非想拉大旗作虎皮去吓唬吓唬别人。人家“二司”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裡,有什麽活动也不通知我们。唯一一次的活动就是组织“二司”红卫兵成员南下串联。
我们派出了两名成员:我和蔡龙西。临行前所有南下串联红卫兵彙集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开誓师大会。
那天中午“工人体育场”人头攒动,不仅观众席挤满了人,诺大的足球场也人满为患。我们坐在足球场的草地上,正面对主席台。
忽然全场群情激奋,欢呼雷动。向主席台望去,原来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出现在那裡。这是个意外惊喜,开会前并未通知有中央首长出席,想不到竟是总理来了。
总理向沸腾的人海挥挥手,然后两臂向下一摆。动作不大,却有著意想不到的神奇效应,十万红卫兵立即安静下来。
“同志们!红卫兵小将们!”总理开始讲话,他的语调平稳,吐字乾淨,每一个字都能传到体育场的各个角落。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伟大的讲演,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诱人发笑的噱头,没有蛊惑人心的渲染,没有卖弄深奥的忽悠。通篇平铺直叙,主题明瞭,层次分明,结构严谨,没有多馀的题外话,甚至废字都少有。当他演说结束,一篇完整的文章便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脑子裡,至今我仍能记住他讲话的主要内容----红卫兵南下串联主要宗旨就是“你们是宣传队、学习队、工作队”这也是我们南下的任务内容。
誓师大会最后由总理亲自授旗,三面井冈山红军式样的红卫兵旗帜代表三个不同方向的南下串联队。我们是第三串联队,路线是西南的四川、贵州。
由于我们南下时间早,又是国务院安排的,属于“贵族”红卫兵,坐的是卧铺车厢,不像后来的红卫兵沙丁鱼罐头似地连行李架上都塞满了人。
从北京到成都一路舒舒服服,早晨还到餐车吃了顿汤麵。我的对面是一位阿姨。一碗红油油的面,她吃得很香。我不禁效法从辣椒罐裡小心地滴了几滴红油在我的麵汤裡,汤还是白白的。我喝了一口,啊——!辣得我张大嘴倒抽冷气,耳朵根都生痛。再看看对面的红油面,奇了,她怎麽就那麽享受呢?
到了成都才明白,四川人就像辣椒一样不好对付。
表面上,一到火车站,月台上已排满了戴红领巾穿白衬衫、蓝裙裤的小学生,个个手挥鲜花,甜声呼唤“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好熟悉啊!我们这不成了西哈努克吗?
南下串联队下榻四川理工学院,一连几天无人睬理,省委书记也没见我们。四川的天阴阴的,四川的太阳也躲著我们不露脸,天天对著宿舍楼湿漉漉,水淋淋,长满绿苔的楼道,无所事事。呆惯了乾燥的北方我们,心裡像楼道的牆壁,也长满了毛。
不知为什麽,我们曾拜访过一所中学。学校的规模较大,有标准体育场,四百米环形跑道。不过那天,可不像阳光体育场,活脱是个集中营。乌云下,一队队“罪犯”,不,实实在在的“牛鬼蛇神”沿著操场跑道游荡,从年龄上看,应当是教师或员工。但个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污秽的破衣下露出青紫块的浮肿酮体。头大如鼓,蓬头垢面,眼圈乌黑,眼白充血,皱纹间全是暗红的条条血印。当他们走过你的面前,鬼魂似的睁大圆眼无神地定定看著你,心裡不禁一阵紧缩,那是经过怎样的殴打才能成这个样子?这哪裡是体育场,简直是地狱!
到现在我还不明白,给我们看这个用意何在?
四川的武斗在全国是有名的。当我回到北京后,同学中有“散兵游勇”串联到四川的。重庆武斗不久,他仓皇逃回北京,惊魂未定地向我们叙述了他死裡逃生的经历。他在重庆支持造反派(从北京出来的红卫兵大都如此),遭到保守的“产业军”追杀。同去串联的几个学生伙伴和他沿著嘉陵江岸逃跑,幸好武斗刚开始,没有枪炮。产业军是提著军刀追赶。算他命大,跑得快。可后面的一位学生惨了,被产业军追上,一刀劈下,半个肩斜著被砍下,当场死亡。他说:“我看见他倒下,浑身不知哪儿来得劲,跑得比兔子还快……”说著,他的眼睛裡仍回闪著惊恐的目光,浑身颤抖著。
成都是呆不下去了,南下串联队的头头决定,继续南下向贵州进发。走时省委仍保持礼貌的态度,小学生们又夹道欢送我们。对著敞开的车厢窗门,手持鲜花的小姑娘们红著眼圈仰头依依不捨地和我们道别:“北京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回到北京一定代我们向毛主席问好!”
(待续) 2012/6/24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