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横空出世红卫兵(下)
红卫兵这颗炮弹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北京城轰了个大窟窿,在城里炸开来。人们的心理方圆受到了极大的轰击,怎么?这也是革命行动?
没错,红卫兵的行为按常规衡量是出了“格”的,是自发的、不受约束的“骚乱”。但是有人以敏锐的政治嗅觉发现,这群横路里杀出的“娃娃兵”可以利用。无须多劳,给他们带上几顶红高帽,把他们捧为革命的座上宾,时代的宠儿。他们就可帮助“中央文革”击破对手的传统防线。 借刀杀人,红卫兵的悲剧从此开始。
他们乳臭未干,嘴边的茸毛未退,穿着过于宽大的军装,公开带上红袖章用黑色毛体字印着“红卫兵”以示正统。他们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行人纷纷避让,行注目礼。他们处世未深,却以为整个社会已臣服于他们的威严之下。权威的到手,让他们忘乎所以,自我膨胀,宣布世界已进入“毛泽东思想”新纪元。他们将最简单的理想直接付诸行动,扬起手中配有沉重铜扣的皮带挥向古老的北京胡同。冠名曰:“破四旧”。
不知道他们是从那里找到的名单,抓一个“准”一个。平时默默无闻的邻居,忽然被揪出来,原来是“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他被当街示众,连同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古董字画。然后焚烧它们,像原始社会部落人围着火堆一样欢呼嚎叫。
戏剧学院也不免“俗”,随大流跟着破起“四旧”来。从仓库里淘出洋服马褂戏装,再搬来我们画素描用的古希腊石膏头像,(不忍心都砸,选了几个破损的)堆在操场上,模仿外面红卫兵的样子,打起鼓敲起锣,红旗飞扬。众人围在“四旧”堆旁,顶着烈日,又砸又烧,还押来李伯钊等原院、系的领导,逼他们跪在火堆旁谢罪。一群老人骄阳下伏地烤着火,场面既惨烈又滑稽。
此时,一张大字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说是舞美系某教师的伴侣是东北杀害抗日英雄赵一曼的凶手的女儿。这让我们吃了一惊,老师夫妇就住在学院操场旁的教师宿舍里。直觉告诉我们那里会出事。因为她是一位小学教师。
果不其然,一个学院工友跑来报告,这位小学教师在她的家里已被小学红卫兵折磨了一天,他看不下去,求我们帮帮忙。 此时的中央戏剧学院已经没人管了,除了食堂还按时开饭外,其他部门都处于无所事事状态。人们只能凭感觉分辨这件事应该谁管。于是工友跑到我们这儿报案。 既然是老师的家属,我们不能不管。可是红卫兵也惹不起啊。 “破四旧”是“人民日报”肯定的,谁敢拦啊。定夺再三,一致认为派人去看着,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我是晚饭后去的,天已黑朦朦。老师的家在底层,有一直筒的露天走廊,煤球炉和一些杂物堆放在门口。师母年轻,四十出头。正伏在微热的煤球炉上,双膝跪在洗衣用的搓板,上面还撒满了炉灰渣。蓬乱的头发盖住脸,穿着一身睡衣,怕是早上还没起床就被“揪”了出来。狭小的走廊挤满了红卫兵和看客。
一个小姑娘,估计是师母小学的学生,双手攥着一把扫帚,正在用力敲打师母。打一下,骂一声:“刽子手!”师母每埃一次,便倒抽一口气,哭着哀求:“不要打了!”小孩子不理会,继续敲打。扫帚柄打在人的肉体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回荡在这窄窄的走廊里。
夏日的夜晚无风却凉凉的,感觉不出蒸腾的暑气,如果没有眼前的景象,拖出把竹椅乘乘凉,聊聊天,倒是个好时光。可现在,没一个人有这个闲情,周围的成年人包括我默默地观看着,一个孩子在拷打她的老师。 过了会儿,又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把剪刀,闷声不响,推开众人,板直了师母的头,剪刀插进头发里,随意剪了起来。一撮撮长发随着“嚓嚓”的剪刀声,簌簌落地。师母倒抽的气已没了音,同样一声不响,呆滞的脸,闭着眼,任其乱剪。
很快寸长寸短的发痕现形于头上,整个人可怖地变了样。以此头型出入,公示着她与众不同的“罪犯”身份。恐怕侮辱一个人,无情地格杀一个人的尊严,也就莫过于此吧。
戏,在这里无声地达到了一个高潮,人们觉得可以体面地收场了。近午夜,红卫兵胜利而归。
我们却紧张起来。夜深人静,就师母一人,一旦想不开怎么办?顾不了那么多,我们站在窗外,毫不掩饰地监视着室内的师母。
看起来师母的情绪还算平静,没有悲伤的表情。正手脚利索地收拾着凌乱的衣物。老师就有这么一间房,师母的一举一动,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直到深夜两点,一切平安正常。我们放下心,打着哈欠回宿舍了。 第二天一早,工友又来报案:“你们快去看看,好像她死了!”
“谁死了?”我们一惊!
“你们老师的爱人呀!”工友心有余悸地说:“瞧样子,许是上吊死的。” 老师家的天花板很低,又没梁,怎能上吊?
我们半信半疑,急忙飞奔到老师家。门外已围了几个人,扒着门框往里看,却没人敢进去。
从门口望过去,我的天啊!她没有吊在天花板上,而是吊在床头,整个人直挺挺地斜躺在砖地上。
她换了衣服,一身雪白的隐花绸缎睡衣,干干净净。头抵在胸口,用手绢结成的绳子吊起来,嘴上缠满了白纱布。这是听说吊死鬼多数都是吐长舌头的,怕形象太丑陋,才作此预备。往日白皙的脸没了血色,泛起隐隐的腐绿。眼角和鼻孔留有干赭的血迹。
我蹲在师母的身旁,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近一个死人。她真的死了?我有点不敢信,昨天她还颇有生气地乞求讨饶,还在整理衣物。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躺在众人面前,准备任人摆布?人是有尊严的,当你活着的时候,别人是不能随便触碰你的身体的。可是昨天,不仅仅是触碰了,那简直是践踏,毁坏!过了这一关,死,也许就不在乎。思想是看不见的,你昨晚若无其事地整理衣物时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们只能猜测,那时你已经为死在作准备了。下这样的决心应该是冤海翻腾的过程!我们却看不出来!如果当时知道你的决定,我们会劝阻你,走这条路是回不来的。
当然,那时我们只能这样想,现在,大家都明白,选择死亡不是她的错!
那个时期死的人很多,我却清清楚楚地记住她的死。
红卫兵战果“辉煌”,刺激着他们向极端冲去。 “革命的红色恐怖万岁!”十几岁的孩子挥舞着皮带高喊。直接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成了他们显示革命忠诚程度的最简单标准。我曾听闻一些红卫兵杀红了眼,用铜扣皮带只消三下就能结果一个人的生命。 “破四旧”在我的记忆里等同“恐怖”。
红卫兵推着“文化大革命”战车疯狂挺进。却不料想,战车忽然转了弯反向红卫兵辗过来。出了人命,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东纠”“西纠”的红卫兵被抓进去一些。很快更大的恶运接踵而来。这些“龙子龙孙”们回到家里竟然发现自己的家也被抄,老爸老妈不再是革命领导干部,反而被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关进了“牛棚”。翻覆的变化意味着“儿好汉”瞬间堕落为“儿混蛋”。命运如跳崖,稀里糊涂就跌下到社会的谷底。幼小心灵的创伤使他们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终于懂得用冷眼看世界了。 另一些人则自甘败落,成立“联动”,地痞流氓似的流窜在大街上。他们身穿将校呢子军大衣,足登白底黑布懒鞋,座下崭新“永久”、“飞鸽”牌自行车,上百人齐聚一堆前呼后应,无视交通红灯,群狼似地呼啸而过。红卫兵到了这个地步,已没有什么可惜的了,它终于被时代抛弃。 2012/6/16 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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