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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说,这事是真的,我们的褐蚁城邦被人类发现了。一个叫贝纳德•韦尔纳尔的家伙,成天盯着我们不放,把我们的秘密都捅出去了。是的,叫什么蚂蚁三部曲。你还真别说,这个星球上,能与我们竞争的物种,除了人类再找不到其他生物了。
安特先生继续在台上讲他所谓的对人类研究的新进展。
他希望抛出这个能吸引我们的早已涣散的注意力。老是拿人类的事情来说事,太幼稚的手法了。实话说吧,我对这老家伙说的那些事情,早就厌倦透了。他敢不敢拿出什么新鲜东西出来呢?别一直陈词滥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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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地熘出来,洞口有块小平地,几丛绿草,四处阳光。阳光多灿烂!
地上还有昨天褐蚁城邦城庆日欢庆后的痕迹。每年春暖花开之际,蚁后都会由几只工蚁抬上平地上的小土堆,检阅兵蚁游行队伍并发表演说。听说演讲的结尾好多年都没变过,“让我们缅怀在过去战争中失去的蚁族同胞,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吧!”
蚁后的声音具有很强的穿透力,穿透到我们城邦的每个角落。这个时候,我们内心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激流,就像她那尊贵而肥大的身躯一样,让我们满怀希望。
唯一讨厌的是安特先生。他经常画蛇添足,说这一年一度的欢庆活动真是大大增强了咱们城邦的认同感。有些事情什么都不说反倒有意思,你一说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这是我讨厌安特先生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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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树是个边界线。这边属于我们的领地,那边是他们的。千万别往那边去,安特老在我们耳边呱噪这个事情。真是烦蚁!
我得自己去看看。这个念头已经萦绕好久了。有些问题安特也解释不清楚。
比方说,我们说,你们不侵犯我们,我们也就不侵犯你们。他们也是这样说的。照理来说,这应该是相安无事永保太平的协议。为什么我们仍就变成了世仇呢。母元1000666年的那场战役,让双方元气大伤,最后经过好多代蚁后的辛勤生育才又把城邦给建起来。
我们被一代一代地教育,和平的基础是,要有自己强大的兵蚁力量。至少他们得体形强壮、上颚发达。开发新的蚁酸也成了双方的秘密科研项目。因为这能保证在战争中,蚁酸的威力能比对方更大。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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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大石块,我爬过去了。又是一截树枝,我又爬过去了。我闻到了褐蚁同胞在周围洒下的资讯素。距离树越来越近,熟悉的资讯素越来越少,而一种不同的资讯素越来越强。我知道我快到边界线了。这次终于没被安特发现。我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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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种奇特的资讯素让我停止了继续往前爬。它是从一个极小极小的树洞里传出来的,这个洞小到足爪都伸不进去。好个奇怪的洞啊。它是组对话,我边动着触角,边念出来:
“放心吧任何战争都是丑恶的,蚁族之间的战争绝对没有所谓的正义战争!”
“如果我们是基于蚁道考虑的呢?比方说,如果我们不参战,会有更多的蚂蚁被屠杀;如果参战,就会使尽量少的蚂蚁遭到屠杀。”
“谁来判定呢?为什么说你的干预能使更少的蚂蚁牺牲呢?也可能是让更多的蚂蚁捲入灾难呢!蚁道主义,纯粹是幌子,是拙劣的修辞语。仔细审视的话,往往都能闻出后面利益的臭味来。利益往往是战争的罪魁祸首,为了点蚜虫蜜露,为了点碎蘑菰。其他法子不足以满足这种需求,或者不能迅速见效,于是便诉诸武力。”
“那总有正义的战争吧,比方说防御战呢。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我必还击。”
“哈,它背后的逻辑,仍在假定某种恶的东西的存在。本质上还是以暴制暴。试想,如果防御仅仅是暴力的名义怎么办?母元1000666年的那场战役不就是打着防御的名义开始的吗?他们开始时呼吁要‘紧急防御的权力’,然后呢,不是把整个蚁族都捲入战争了?况且,以纯粹的防御为例,防御成功之后怎么办呢?——战争的执行机器,都是以防御的名义建立起来的。”
“那您的意思是咱们蚁族中兵蚁的存在也没必要了?那可是咱们自古就有的工种啊。”
“兵蚁绝对是个丑陋的工种,不找食而且吃得多。试想想,大家都口口声声说要和平,但为什么又大量生产兵蚁呢。究竟防的谁?人类?他们在地上我们在地下,井水不犯河水啊。明显防的是我们蚂蚁自己嘛。蚂蚁跟蚂蚁究竟有什么值得防的呢,再坏的蚂蚁也是个蚂蚁啊。”
“话虽这么说……”
“总之我觉得,蚁群之间,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不设防’。一切祸害皆因‘防御’而起。”
“那我不设防,他设防。有朝一日他侵略我怎么办?打开门洞迎接吗?”
“打开门洞倒不必,我们不怎么办,我们看着办。如果新蚁后的管理哲学与我们一致,我们便接受它。如果她的管理哲学与我们冲突,我们便抵抗她。”
“怎么抵抗呢?不是仍需要诉诸暴力么?”
“哎,抵抗为什么就必须得暴力呢?籍由暴力建立的秩序往往会重新走向暴力。我们要温柔地抵抗它。不与她合作不就行了。没有我们的合作,蚁后不就是一隻肥胖而普通的雌蚂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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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继续听点什么。安特已经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了,他连跌声地责骂我。愚顽的小子,说过别靠近这棵树别靠近这棵树,要怎样教训你你才聪明起来呢!
可恶的安特!究竟谁愚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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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成了一隻兢兢业业的兵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