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有了白内障好多年了,她的眼睛是一点一点坏的,电视还可以看,不清楚也还能看得出是谁主演的,所以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其实我们看到她渐渐地坐得离电视越来越近时,就劝她早些去做手术,但她说:“只有95%的成功率,谁能保证那5%?若是瞎了,还不如不做,现在多少还能看的见些。"老太太这样一说,大家都闭上了嘴。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佣人看到她向一块大石头走去,眼看就要撞上了,大叫:“奶奶,小心!"但已经迟了,眼睁睁看着老人家直直地撞了上去。好在婆婆当时推了个轮椅,撞了一下轮椅只是掉了些漆,无伤大雅。但婆婆却是着实的吓了一跳,于是她主动提出要去做手术。
那天,我和我先生送她去医院做手术时,她有些紧张,但看到前面两位患者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做完了,多少增强了些信心。很快就轮到她了,护士让我们在手术室外面的银幕上看医生施手术的过程,几个带帽子的医生和护士三拨两弄也就是十分钟弄完了,将婆婆推了出来。
我们问她有甚麽感觉,她说好像是胀胀的,也不痛也不痒。当我们想问医生一些问题时,医生已经开始做下一个了:看来现在白内障手术已经相当成熟,医生的技术也非常娴熟。我试着算了一笔帐:婆婆做白内障手术是5,000圆人民币一隻眼睛。我想以医生的速度,一个钟头能做6个病人,每日只做4个钟头就是 24个病人,24X5000=12万,哇!12万/日X20日=2佰40万一个月。所以说在北京,眼睛专科医院的经济效益很不错。而对于病人来讲,最重要的是不用排队、不用求人,不用送红包,又有高技术的医生,一举两得。于是我们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又将右眼也做了。
一周以后,婆婆的眼睛拆了沙布,一验两个眼睛视力都恢复到0.8。这下她什么都能看的清了,她开始后悔没有早些来做。这时的婆婆像个小孩一样,什么都想去看,而且瞪着眼去看,就连路边的标语牌都要读出来。
每天早上报纸一送来,她一定是第一个拿去看。她开始嘲笑我和我先生要带老花镜才能看报,而她86岁却不用带任何眼镜,那种像小孩子似的得意劲非常可爱。
因为人人都说北京污染得厉害,所以她当然以为一切就应该都是朦朦胧胧的,而今婆婆说:“以前不觉得世界是那麽的美丽,北京的空气其实并没有那麽差,只是远处看似矇矓,近处还是很清晰的。"这真让我觉得哭笑不得:去年她去新西兰时,还说白云碧天的新西兰空气远差过89年我们刚移民过来时,原来那是因为她的白内障看不清,现在倒觉得北京的空气好了。
也是,人就是这样,雾裡看花,在朦胧中看世界好像一切都失去了颜色,自己不觉得有什麽不好,还慢慢地接受了下来,有时看得太真切了,人反而会太过计较。
婆婆眼睛恢复了正常,似乎世界也起了变化。她仔细地看着我的脸说:“脸怎么也有黑点了?以前可是白淨光滑的。"我说:“怎还能和二十多岁比呀?您忘了我今年多大了吗?"接着,她又指着我儿子说:“早上没刮鬍子吧?怎麽那麽多鬍子碴呀?"我和儿子只好会心地一笑。不一会儿,又听见她在客厅向佣人喊:“今早是不是忘了抹尘?"这下可好了,电视机上的灰尘她老人家可看得真真的!
从此以后,婆婆在屋子裡转来转去,仔细地从早查看到晚了,她乐而不惫的审视着家中的每一个角落,一屋的人也就开始围着她转。
有一天,她叫我过去:“你有没有发现我老得好厉害?"我一时不知怎麽回答。她接着说:“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的照过镜子,我这一照吓了自己一跳,镜中的我怎麽是个老妖婆?"我一下子就笑出了眼泪。是的,岁月无情,谁不是越来越老呢?只因为她之前眼睛不好,没能看清罢了。
之后,她有好几日闷闷不乐地不出声,我们都担心她病了,谁知她老人家突然大彻大悟,不再自寻烦恼,不再到处挑毛病了,她的世界好像又变大了。倒是有时仍会鬱闷地说:“甚麽都看得清了,反而觉得很多东西不顺眼了。"“现在要学着视而不见才行,否则真要累死了。"看着她悲伤的脸上有着失望的神情,我也有些伤感。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通过眼睛到达心灵的,正所谓是“眼亮心明",但谁曾想眼太明心太亮也是一种烦恼,一种病。古人喜欢中庸的哲学,讲究凡事忠恕宽容、体仁而行,大约就是讲的看清了眼前的事实,却要能面对心明的结果,做出一付没看清、甚至没看见的表现,真是不容易做啊。
素有“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留有一墨宝:“难得煳涂"。他解说道:
“聪明难,煳涂尤难,由聪明转入煳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煳涂是福,朦胧是美,上了年纪以后,就有了更深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