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予,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近几年被病魔慢慢蚀掉的名字。如果我们还有记忆的话,直到本世纪初,在奥克兰华人画坛上你还能看见一个瘦弱、银髮飘逸的身影活跃在画展开幕式或画友的集会中。他就是来自台湾的着名画家——陈乐予。
在那个晴朗的星期二早晨,他平静地离我们而去。我望着他的安祥面孔,阴冷晨光正从脸颊上渐渐收去,继而泛起微微的胭红。哦,原来医院窗外朝阳正喷薄而出。我走近窗台,激扬、灿烂的阳光将它所触到的一切景物正涂染得金光一片,在湛蓝如洗的天空陪衬下,爆发着生命的活力。这多像他的画啊!他留给世界的正是这样的早晨!
陈太太靠近病床,含泪抚摸着他的面颊。陈先生闭着眼睛,嘴唇微翘,似乎在享受着亲人的爱抚……
一张永远定格的脸。
往日生动的嬉笑怒駡,只有留在我们的记忆中,怀念时翻开来重温。
在画室,陈先生微眯着着眼睛,下巴轻轻上扬,似乎陶醉那刚才的得意之笔,沉思片刻,两眼睁开直射画面,饱蘸油色的画笔果断地在画布上一抹,飞奔的笔触带着豔丽张扬开,像海浪击打着礁石,连声音都能“看”得出来。
他在画什麽?一下子还不好确定,是港湾吧?在那粗狂的色块裡隐约显现出海湾、港口、天空、飞云。不知是你的想像,还是他真的要表现,景色全在激荡飞扬的粗笔触、大色块中忽隐忽现,似有似无。也许这就是他的感觉,他的认知。脱开了“形”的约束,他好像更自由了。直截了当的色彩、无规矩的块面令他随心所欲。无形意境高。
他的画,懂或不懂,你都会被他的开放,无拘束的激情所感染,情不自禁地与他一起在画中飞翔。
他的画像火像浪,燃烧着你的视觉,击打着你的心扉。
你真不能想像在他那瘦小乾瘪的身躯裡却蕴藏着阳光一样的炙热情怀和泉涌般的创意思情。
他平静地躺在病床上,宛如熟睡。医院的护士们一个个来到床前,脸上带着泪水与微笑拥抱陈太太,表示她们对逝者的同情和对家人面对将来的鼓励。是啊,她们与他并不相识,而且肤色不一样,语言不一样,经历不一样,但她们与他却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有一颗爱心,一颗人性相通的心。
我与陈先生也是陌路相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上大学的女儿和台湾同学忽然闯入我的小店,兴奋地嚷嚷:有人想见你。说着一个灰发披肩的金丝眼镜“学者”从他们身后闪现。
“我叫陈乐予。”他自我介绍,两眼炯炯有神地直视我。
“他是学长的爸爸。”女儿指着台湾同学,忙不迭地介绍:“听说爸也是画画的,就一定要见你。”
“你是老前辈啦!”陈先生接着说,眼睛漏出些微狡黠的目光。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因为看样子,起码我们俩年龄相彷。
“穆迅,迅嘛,比我跑得快。”他笑着解释。
哦,我恍然大悟,陈先生原来是个乐天派。话不出三句诙谐便随口而来。
几次交往后,他愈发放纵,常常冷笑话一个紧逼一个,叫你接应不暇。陈太太只好在一旁解围:“他说话我要紧看住,否则口无遮拦,闯祸哟。”
“怎麽可能,怪不得学生那麽多。学了画还能听相声,太便宜了。”我也鹦鹉学舌。
病房空了,只剩下我和陈先生,家人在走廊上正和医生商量着后事。病房不大,是个单间。也许是陈先生刚过世,一切救疗器材都还没撤去,靠床头的牆上各种仪錶、指示灯琳琅满目,全都黑着,没有一丝生气。它们现在已经是过去时了,可以前陈先生的希望却靠它们在维持。
盯着这面牆,还有另一面牆似曾相识?对了,那是陈先生的画室,占了车库的大半,也是蓝灰的牆面,也是那样的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画作吊挂牆面,画室的一角用书架隔开,仅放一张桌子一个凳子,围成小小的空间。裡面充斥着大量的书籍、画册、纸张、画布框、斑驳的一盒盒摞起来的锡管颜料、长短不一粗细不整或秃或散的画笔,满身涂料的画架,积木似地堆置在一起。一部被这些“杂物”掩埋在不知何处的收音机,永远唱着歌。粗看画室杂乱纷陈,细看却还算有章有序。陈先生就在这狭小的空间裡,画出色彩绚丽、激情奔放的大作来。
陈先生是个颜色工程师,画裡的色彩由他设计,画外的生活他也喜欢涂涂抹抹。大门口几节竹竿黄兮兮的他不中意,顺手便刷了个通身翠绿,再排列得参差错落,像国画竹林似的“挂”在那裡迎接宾客。花园裡的一棵小树死了,通常是锯倒了事。陈先生没有这样做。他围着树转了一圈,拍拍脑袋,有了主意。先把树冠锯掉,留下几枝粗干,再涂满红青黄绿的颜色。嘿!花园裡有了它,还用种花吗?
生活裡有色彩,画裡有色彩,为人处事也有色彩,这就是陈乐予,一个有声有色,有活力的陈乐予。
可现在他已乘着金色的朝阳,离我们而去。
医生和陈先生的亲属们又回到了病房。似乎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决定,因为所有人的脸上表情都带着严肃。
“通常在这个时候,我们会请求一件事。”女医师望着所有人说:“当然完全是自愿。有人需要移植眼角膜。如果你们愿意捐赠的话,我们将非常高兴。”
陈太太和儿子们相互对视着。
“事前我们并没有得知你们或逝者的决定。”女医师继续说:“所以现在和你们商量。”
亲属们仍然对视着。一会儿,大儿子打破了沉默:“那就捐赠吧。”
没有人反对。
“非常感谢!”女医师如释重负:“我知道亚洲人习惯保全完尸。你们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位亚洲捐献人!”
“爸爸的眼睛留在世上,说明他还活着,他还能继续观赏这五彩世界。”大儿子补充道。
我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窗外,对面就是高尔夫球场,青草茸茸,绿树连荫,浪涌般的坡地,将葱翠色推向天际。远天蔚蓝,白云如絮,橘色的飞机拖着长长的彩带,在空中慢慢滑翔。多美丽的世界啊,如果让陈先生来画,他将怎样编织这绚丽的色彩呢?他的色彩会飞吗?他的色彩会唱吗?他的色彩像太阳,像金秋,像春花,像晶冰,像鼙鼓?也许什麽都不像,就像他,像他的心,像他那颗热爱生活的火热心!
陈先生走了,朝着五彩斑斓的时空走去,忽然他回过头,冲着我们,会心地一笑。
2012/4/5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