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上小学三年级时候。冬天,上午课间操,同学们早已蹦蹦跳跳奔向操场去了。我一个人捧着本什麽民间故事书,磨磨蹭蹭地拖在后面,鼻子尖都快碰到页面上,还在忘我地埋头读着。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一个柔声的问话从我脑上方传来。我抬头看,原来是个年轻阿姨正笑咪咪地俯身看着我。
“穆小木。”我老实回答。
年轻阿姨笑出声来:“哦,穆小木,快上操去吧,不要迟到了。”
我乖乖地听她的话,合上书急忙向操场跑去。
操后,教导主任训话,结尾时说了个通知:“以下几个同学解散后请到教导处去,XXX,XXX,穆小木,XXX。”
我心裡一惊,糟糕,点名去教导处,绝没好事。莫非那次偷出校门买山楂糕被人告发了?
绕了一大圈,从另个方向慢慢靠近教导处,三个学生早已报到,却没见教导主任。坐在主任位子上的是个管勤务的老师。她看见我从窗口探出头,便急忙招手关切地叫我赶快进来。
“有件事要徵求你们的意见。”老师和蔼地开口说道:“北京电影製片厂要个小演员,他们看中了你们,谁愿意去啊?”
咳,原来是这件事,害得我白紧张了半天。去拍电影,那可是件风光事。去年,北影就借我们学校拍过“罗小林的决心”。那是电影“祖国的花朵”原班人马拍的新片。张筠英(后是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青年教师、巩俐的老师)她们穿着雪白的衬衫,花裙子,鲜豔的红领巾,粉红的脸蛋,在巨大银亮的反光板前,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着实让我们这些凡人小朋友们羡慕不已。
这会儿,我也被遴选为张筠英们的小演员,真似喜从天降,哪有拒绝之理?
事情就像老天爷早已安排好的那样,四个同学,两个是六年级学生,要考中学,无暇顾及这种“浪费”时光的“閒事”,另一个年纪太小不符要求。剩下只有我具备“大演员”的条件。美丽的光环自然降到我的身上!
“穆小木要当演员了!”消息不胫而走,我在学校裡成了瞩目人物。走在路上总觉得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在看我,时而隐约听到窃窃私语:“他就是穆小木喔……”凡逢那一时刻,我的心“忽”下飞了起来,全身痒痒地连脚下也找不到地面了。什麽叫“飘飘然”我体验到了。
星期六,从住校的小学回家。爸妈一见我脸上的表情就断定有什麽得意之事要告诉他们。他们故意不理我,憋得我浑身难熬,终于忍耐不住抢先开了口。即便是这样,爸妈听说我要荣膺小演员,还是大感意外。他们喜不自胜地打量着我说:“哟呵,我们家出名人啦!”
没多久,那个询问我名字的年轻阿姨带我跨进了北京电影製片厂——这个人人好奇却又无缘透窥的银幕背后神秘世界。
在我幼小年龄的印记中,那裡的摄影棚是个黑不熘秋的空旷大房子,几个穿着和我们平时不一样的叔叔阿姨,在昏黄的聚光灯下,走来走去。一个显得容貌出众的阿姨,似乎是这些人们的中心人物。因为,看得出大家都在围着她转。她总是处在聚光灯较亮的地方,不断有人凑到她的跟前,小声说着什麽。有时她也好像在做指挥,调令人们颠来倒去。我那时还不知道为什麽她会像传说裡的女皇一样受人拥戴,只认为大概她长得漂亮吧。事后我才知道他们在拍摄根据鲁迅小说改编的电影“祝福”,而那个漂亮阿姨就是剧中的主要演员,当时红透中国的影后白杨。
年轻阿姨一定晓得头一次进摄影棚的小朋友,会有一颗强烈的好奇心。她开始并没有告诉我进摄影棚干什麽,而是带领我到处转。哄着我说,你看多好玩呀!我也真的被这从来没见过的新奇世界所吸引,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
果然,在另一个摄影棚裡,我被领进了一座如天上仙境般的庭院。亭台楼阁,花丛树影,云流水泻。雾气中一美丽仙女,飘裙舞袖,移步生莲。黛眉粉面,顾盼生姿。当她的腰肢轻摆之时,满身珠宝,细摇微颤,熠熠生辉。太好看了!仙女还没开口,我已惊豔得目瞪口呆。可惜那时我还没学到白居易的“长恨歌”,否则“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会脱口而出。
不得已离开那个摄影棚,是年轻阿姨拖着我走出来的。在外面转了一圈,趁阿姨不注意,我又跑了回来。此时美丽仙女正坐在化粧室修妆。我站在她身后从镜子裡呆看。近距离,仙女稍显肥胖了些,但仍然靓如美女。忽然,她说话了。“天呐!”我惊呆了!要是有人还在场,一定看得到我那副张大嘴的傻样!“是她说话吗?”我不敢相信。可那粗低的男声嗓音确确实实地从“她”那豔红美唇裡窜出。没错!是男人的声音!那“她”是谁?阿姨还是叔叔?我煳涂了。那时我红领巾还没带哩,大人们只认得叔叔阿姨,还从没见过叔叔“变”阿姨的怪诞事。说实话,当时的这种男女异性置换的冲击犹如晴天霹雳,一点不为过,以至如今那个粗低的嗓音仍记忆犹新。
直到我成年后,依然耿耿于怀,特意查了一下。电影“梅兰芳的舞台艺术”正是在那个时间由“北影”拍摄的。而我见到的那个“仙女”十有八九就是梅兰芳。
新奇的“北影厂”,该看的看完了。该玩的也玩过了。言归正传,年轻阿姨带我回到了我要加入的摄製组,也就是白杨主演的“祝福”剧组。
年轻阿姨告诉我,你将在这个电影裡扮演一个地主(祥林嫂东家)的小儿子。说着她带我走进了一间屋子,屋子的四壁贴满了纸张,上面涂涂画画,有景,也有人物,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字。以小孩的眼光,最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些彩色的人物图。还没等我细看,年轻阿姨指着一幅图说:“你拍电影时就是这个样子。”我沿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一个孩子模样的画图进入我的视线。他浑身上下黑棕色,瓜皮帽、马褂,长衫。怎麽?脑后面还拖着条长辫子!这是将来的我吗?一股无名的噁心涌上心头,怎麽又是男的变女的!鲜豔的红领巾呢?雪白的衬衫呢?还有笔挺的短裤。为什麽不让我穿这些?以后让我怎麽向人家吹牛呢?穿长袍,梳辫子,多丢人啊!进摄影棚时的兴奋热情此刻早已泄散的无影无踪。我就像是个晒乾了的茄子,蔫儿蔫儿的,干什麽都打不起精神来。
后来无论是年轻阿姨教我背祥林嫂的那段名言:“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还是一群阿姨们审视我表演的“小品”。儘管她们表现出满意和高兴的样子,可我内心却已意兴阑珊,企盼着早一点回家。
回校后,我忙着和小朋友们玩骑马打仗、跳房、斗画片。当小演员事渐渐忘得一乾二淨。只有一次管勤务的老师看见我,摸着我的头说:“你知道吗?他们还是觉得你太小,所以选了别的同学。”我听了毫无感觉,似乎认为这件事早已和我没关係。
电影“祝福”上演了。爸妈特意带我去看。银幕裡果然有那个我曾要扮演的地主儿子,他确实比我年长。
2012/3/12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