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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中对于色彩的运用,也是个很有意思、值得探讨的话题。今天我们约定俗成的很多颜色用法,或许可以从古诗词中窥见一些印迹。回看那时人们使用颜色的情景、手法或理论,也可以加深我们今天对颜色词彙的理解。
诗词家用文字来绘景,颜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很多表色彩的词或字,往往与特定的名词固定搭配在一起。比方王维诗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林啭黄鹂”,诚清爽之景也。白鹭、黄鹂,经典搭配。“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简直是幅水彩画嘛。
曹操《短歌行》中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陶渊明说“芳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乌鹊是翎羽乌黑也,白杨是树皮斑白也——我们以其通常意义上的外表之色,来对事物进行命名、分类。在西方文化中,天鹅往往也与白色紧密联繫在一起,后来有人提出黑天鹅的概念,喻指要打破常规思维。
有些时候,不同的颜色可以代表贵贱。白居易《昭君词》中说“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峨眉?”这裡的黄金未必是今日特指意义上的黄金,它代表当时极为昂贵的货币而已。昭君还以为汉元帝会把她赎回去呢。黄与景色联繫起来时,就萧索了,“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又如曹植《白马篇》中“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白马是很稀贵的品种。又是金羁又是白马的,真是出尘脱世。今日人们仍以“白马王子”来指代万裡挑一的夫婿,或者青春女孩的梦中情人。这个词是不是比“鑽石王老五”来得更简单而有内涵?
西方也有许多关于白马加王子的传说,源自中世纪瑞典王子的爱情故事后来被改编成《她的白马王子》(Her Prince Rode A White Horse)。黑马加王子的典故也是存在的。在亨裡埃塔·马歇尔(H. E. Marshall)写的历史小说《岛国故事》(An Island Story: A History of England for Boys and Girls)中,就有个叫黑马王子(Black Prince)的主角。大概是王子就行了,管他骑的是白马还是黑马呢。
中国古诗词中有个特别的颜色片语合,蓝桥。如“若还早遂蓝桥约,更不举,玉盏东西”,“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飞散后、风流人阻,蓝桥约、怅恨路隔”。不是真有蓝色的桥,它们都是在用历史典故而已。
费雯丽主演的电影Waterloo Bridge,直译应该是“滑铁卢桥”,但化译作“魂断蓝桥”,是同时呼应中国的典故呢,真妙译也。西方文化中的蓝色(Blue)也有忧鬱忧伤之意,由黑人中兴起的布鲁斯音乐(Blues),在港台常译作“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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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红色往往与喜庆联繫在一起。但也可能与别的意义联繫在一起。谢榛在《四溟诗话》中对“红”表达了这样的看法:“欢”“红”为韵不雅,子美“老农何有罄交换”,“娟娟花蕊红”之类。“愁”“青”为韵更佳,若子美“更有澄江销客愁”,“石壁断空青”之类。
红显得飘淫、狡狭吗?经其提醒,似乎真有些过于豔丽,会让人联想到“红灯区”、“灯红酒绿”、“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多少年来,道德文章、忧思为美,红色真是不雅了。你看《红楼梦》,多麽淫邪的暗示。但鲁迅还说道者可见道,革命者可见革命呢。谢榛太敏感了。
鲜豔而亮丽之色,如红、绿、翠等,多写春夏季节。如“送春归,勐风暴雨,一番新绿”,如“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如“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又如“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而萧索清冷之色,如白、青、黄等,多写秋冬景。如“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淮浪白如头似白,沔山青与眼俱青”,“白髮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王夫之讽刺“恶诗”时也说,“粤人咏雪,但言白冷而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白往往与冷连在一起。
颜色可以增添诗词的画面感,但高手描写似画之景时,未必非要表颜色的形容词。比方“山寺钟楼月,江城鼓角风”,或“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不着一字颜色,已然是好画。
古人论诗词中的颜色运用,如谢榛语:“律诗虽宜颜色,两联贵乎一浓一澹。若两联弄,前后四句澹,则可;若前后四句浓,中间两联澹,则不可。亦有八句皆浓者,唐四杰有之;八句皆澹者,孟浩然韦应物有之。非笔力纯粹,必有偏枯之病。”说来说去,只要笔力纯粹就行,相由心生,自有佳作。
近人钱钟书在分析唐代李贺的诗篇时,也留意了颜色的问题。他发现李贺“好用青白紫红等颜色字,譬之绣鞶剪綵,尚是描画皮毛,非命脉所在”。过于夸张的色彩,在庸笔之下,会使诗词显得浮夸而不沉实;在妙笔之下,反能使诗词显出狂放而奇异的意境。其理亦与绘画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