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饭过后,表哥的女儿蓓蓓知道我对村裡古旧房屋有兴趣,便带我上街寻找。此时的太阳刚爬过房顶,晨雾已渐渐退去,土街变得清晰起来,两旁的红砖平房高大错落,间或老旧的灰砖矮牆夹杂其中。灰砖牆的大门是传统式样,黑色木门对开,圆形门环或单或双且鏽迹斑斑,门顶装饰成古式屋簷样有凋花陪衬,它的古朴繁美吸引着我,几乎个个收入我的镜头。红砖平房属当代产物,牆高门大,凸显气魄。最耀眼的是门,大红大绿油漆铁门,衙门似地摆着谱。门洞全用彩色瓷砖武装,禽虫花草,对联横批,堆砌得花花绿绿,毫无章法。每每路过,眼睛饱受折磨,唉,丢掉了传统,现代人竟如此地文化贫瘠。
言谈中才知道村中尚存的所谓“古迹”也就是最老的房子,大都建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见到的有凋花门洞的灰砖房,就是那个时代的遗物。再古的房子早已荡然无存。
可惜的是我们经过的灰砖牆院多数已残垣断壁,破旧不堪,一副颓败景象。它们似乎早已被主人遗弃,没有一丝生命迹象。我探问能否进到院裡看看?蓓蓓笑着说当然可以,只怕院内长期无人,大门上锁了吧。
“有一家你可以进去。”蓓蓓接着说:“是我舅家的。我带你去。”
从外表看上去,这家与那些无人照理的灰砖房并无两样,灰头土脸,狼藉一片。靠近铁栏大门,有只瘦骨如柴的黑狗,例行公事似地叫几声,便站在一边不动了。过会儿一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子从黑乎乎的屋门内走了出来,看见蓓蓓立刻高声打招呼。经过简单的介绍,他得知我从新西兰来,也是个沾亲带故的客人,便显得热情许多。交谈中我暗地上下打量他,一身挺括的深蓝外套,皮鞋锃亮,淨白的衬衫有几线细细的条纹装饰,通身乾乾淨淨,分明是个体面人,怎麽会从那髒兮兮的房子裡鑽出来呢?实在和周围的环境不相称,反差也忒大了些。
想必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趁机转了话题,说,他并不住在这裡,辛集城裡有家,也有工作。他老爸上了年纪,城裡不适应,非要回来住老家,说是习惯了,不想走了。没法子,我们兄弟几个只好假期轮流回来照顾。
我称讚他有孝心,顺便提出能否进屋看看?他很爽气,立刻就答应了。
鑽进窄门,裡面是久违了的热炕头式样。狭小低矮的厅堂已尘积多年,土土的、暗暗的,堂壁上的画片、照片老得几乎与土牆溷成一个颜色。柴禾灶已成了摆设,用塑胶布包着,上面电炉、煤气灶、锅、碗、瓶子满满一堆。牆角还码着一摞摞年轻人少见的蜂窝煤饼。裡屋仍是炕,老人不在,铺垫的还是土布印花老式棉花被。
对于现代人来说,让他生活在这裡,简直是流放。他们绝对无法忍受酷似中世纪的“土”。可对于老人而言,这“土”就是亲热,就是记忆,就是他的生命。老旧磨光的物器,叠层污旧的灰尘就是他人生的积淀。这裡装载了老人一辈子的悲欢哀乐,拴住了他每个年代无法忘怀的情念。它已和老人紧紧地缠在一起,化为心灵的精魂。你说,谁人能捨弃这牵肠挂肚的灵物?
二
晚饭后,坐在表哥家的庭院裡閒聊。左邻右舍的亲戚,得知我们到来,便陆续前来拜访。我是头一次回老家,来访的哥弟叔侄多数不大认识,只能一问一答地说些客套话。家族关係远的,打个招呼便告辞,关係近的,坐下来,抽支烟聊几句。会说话的老哥龙波一支烟没抽完,已聊得很投机。老哥和弟弟两人合伙搞建筑装修,村裡的改建都由他们操办,定点上班,摩托车跑来跑去,也挺忙活。
“地裡的事谁管?”我很好奇,看着那成片成片整齐划一十分好看的玉米地真不明白村裡人怎麽弄得这麽好?
“家裡的地用不着多管。”老哥轻鬆地回答:“今年天凉,玉米熟得晚,要不你现在就能看到联合收割机在地裡忙。”
“哦!”我听了心情一振:“老家这都用上机器啦?”
“早就用上了。现在地裡没有人干活,全是机器做。”老哥吸了口烟:“庄稼熟了,打个电话,收割机就来了。‘突突突’往地裡一开,前面收玉米,对!连秫秸秆一起收,玉米和秆进机器分成两边,一边是玉米,一边是秆。那边脱粒,粉碎玉米棒子,装袋子。这边秫秸秆也被粉碎,打成包,汽车拉走。”
老哥顿了顿,接着说:“后面的铧犁马上翻地,肥料、小麦种子跟着撒进,你说还有什麽事可做?就等着明年夏天收麦子了。到那时也是机器做,包括收后种玉米。”
“地裡就真的不需要人了吗?”我有点不相信。
“当然也要人。”老哥挠挠头:“只要伸个手,开一下电闸,地裡的水就浇上了。”
我一时愣在那裡,看着老哥,农家活我不是没干过,烈日下整天弯着腰机械地重複一个动作,又干又渴又无风,那个受难啊,连老农都发憷。现在身不动膀不摇,叉着手庄稼就能长熟,到手。这也太浪漫点了吧。
老哥得意地看着我说:“你说我们还干什麽?找点工活干干,打发打发日子呗。”
三
清晨,薄薄的雾霭晕染着老家的大街小巷,这座冀中平原的普通村庄好像还没从沉睡中苏醒,街中无一人影,两旁的大门也紧闭。我沿街无目的地游逛,寻找着久远的痕迹。路,仍旧是土的,僻静处还有深深的车辙印迹曲曲扭扭地割破小道,就像半个世纪以前的农村一样。偶尔一条较宽的街道用红砖侧横人字形铺就,时隐时现在浅薄的尘土下。
转了一圈,看着空空荡荡的土街,不免心中暗生感歎,学生时代曾下过农村体验生活,记得此时应是炊烟四起,鸡鸣狗吠,一派农家田园的繁忙景象。可现在,晨间生气全无,只剩下空巷、清烟与寂寞的土路。农村变了,变得有点陌生了。在高大平房下,在坑坑洼洼的土街裡,那柴禾灶、火炕,那石滚磨盘,那手摇轱辘的老井,那烧水做饭用的秫秸杆儿,那脱穀晒粮的场院,统统在我的视线裡消失。如今作客农家你再也看不到以往槽满圈肥的鸡、猪、羊、驴,它们也统统在农家的庭院中消失。如果你还想见到它们,只有在主街食品店裡,这些家畜被分割成鸡肉、猪肉、羊肉等包装商品陈列在冰冷的柜檯中。
四
初一、十五村子裡的主街仍有集市,还是那样熙熙攘攘,喧闹不息。连绵足裡的摊位,大红大绿张扬着,挤来挤去的顾客们反复检视着手裡的意中物犹豫着、盘算着与摊主争讨价位。随着人流游荡,你发现,凡是横霸十数米的大摊位,卖的尽是“泊来品”,摊主挥舞着花裡胡哨的物品,用乡音大声炫耀:真正xx製造!而那些自产自销的农家製品,怯怯喏喏地窝在大摊位的狭缝裡,任其挤压。
一座建筑前的高台上,大头美女巨幅广告作背景,两个壮年男子一唱一和在推销着什麽。大力丸?不是了,没有了赤膊、匝腿裤和明晃晃的大刀。有的是棒球帽、印花T恤衫和耳挂式的麦克风,用不着他们多费力,扩音喇叭震响了半条街。
市场喧嚣着,人群涌动着,集市还是那个集市,人还是一杆子就能打得着的乡裡乡亲,可是乡土味道却没了,有的是标价的商品,南北的时髦货,与千里之外的别的集市无太大的差别。商品的交流逐渐给各家的集市印上了相同的记号。就像村中的变化一样,家乡的土街逐渐融化到中华大地巨大市场的洪流中。
2012/1/5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