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作家是用作品说话的,在新西兰蓝天白云下这块自由的土地上活跃着一群以中文写作的人,他们默默耕耘,留在身后的是自己的文学足迹,他们用自己的文字塑造出纽华作协以文会友的精神。为让更多读者集中了解他们的作品,纽华作协《以文会友》栏目以个人专辑形式推出他们的系列作品,今期推出:《桥人文辑》
桥人,八零后,仍在求学。好读书不求甚解,喜欢下象棋和看电影,没事之时亦常胡思乱想。有志于学术研究,尤其关注各类文化现象。平日爱写东西,笔耕至今十余年,费纸墨无数。其中散文居多,但几乎从未发表过。
以下是个人近期的散文汇编,包括《也说梦》、《水流岸在》、《奇异果、仓鼠及其他》、《寻墨》及《每人心中有个西部片》共五篇。欢迎各位方家批评指正。
也说梦
1
人是生活在对他人的想象中的,因着这种想象也同样地返照在对自己的想象上。等你慢慢地有了一套思维、表达方式,你就有了某种踏实的感觉。困惑只产生于你与别人的方式起着比较明显的冲突时,这样你或者进一步摈弃别人的方式、强化自己的方式,或者对自己的方式进行修整。
最难过的方式就是没有对冲的方式。你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因此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于是从头到尾,人实际上都是非常焦虑的。尽管这种焦虑掩饰在了诗意的物象下,瑰丽的回忆中,它们显得若有若无,微不足道。但恰恰是这种细长如橡皮筋般的焦虑将你缚住了。你觉得无法动弹。
我向往那些做着精致心理学的梦的人,他们能在梦中体会到一种自由收放的冲突,一种与他人关系的缠绵交织,一种无法割舍的自我存在感。而在现实中的种种逻辑清晰、思维敏捷的表达,都是假象的影子。它们左右着你的生活,让你去为各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奔忙,让你耗散你自己的光阴,让你连梦也做不成。
同情那些在夜晚睡不着的人,就像同情那些无法做梦的人一样。不是因为他们没办法在真实的世界里更敏捷、清晰,更真实、痛苦,而是因为他们没办法在梦的世界里感觉到消失已久的自我,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己。
你奔驰在黑暗的原野上,你坐在旷无人迹的街头,你与像海一样大的怪兽搏斗,你变成了一棵有上百年历史的桫椤树,你穿行在漫长无尽头的隧道里,你已被压缩成了七星瓢虫。没有人能够在梦里干扰你,那些所有的外来意志都成了幌子,唯一起决定作用的只是你自己。
2
生活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用来睡觉的。那些试图剥夺这类神圣时间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法则的惩罚。做梦是睡觉这件事件中最难能可贵的奢侈品。它使得生活变得更丰富多彩,它是这个枯燥世界里硕果仅存的调味品。
我原以为做梦这件事是亘古不变的。但似乎不是这样,它也受到许多因素的制约。比如孤隐山林的人,梦一定有乡土气息;饱受压抑的人,梦一定有暴力气息。所以说梦与现实是盘错交织在一起的。它只能部分打散现实的逻辑。
梦并不只想占据三分之一时间这片领土,它像世间一切有私欲的存在一样,试图拓展它的势力范围。它真的成功地占据了部分寄主的时间。这些人在醒着时仍然做梦。于是就有那么一群人,说着逻辑混乱、空穴来风的话。他们目光呆滞,反应迟钝,似乎不受各种既定意志的约束。奇怪的是,人们品味一下这些荒诞无稽的话后,发现它们更有道理。
这群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们像所有人一样,也会偶尔犯点生活上的小错误,也会挤公交车,听上司无聊的责骂,也会吃饭放屁,谈恋爱,趋炎附势打哈哈。碰上月朗星稀的夜晚,也会做一个饱含自我的梦。
时光没办法改变这一事实的,它像刀一样刻着河岸的形状。河岸被它刻得七形八状,丑陋不堪。风带着鱼腥气息吹绿了万千垂柳。于是它整个地又变作了一幅可以书写的图画。岸边还真有老头在奋笔疾绘,不时地抬头打量着眼前灿烂的春光。
你试着凑近去看看他究竟画得如何。他手一挥,一股强大的力道把你摔在十米开外。你锲而不舍地爬起来,凑过去,又被摔出来。他终于画好了,你凑过去,这次没被摔。但你看到画板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水流岸在
1
毛利语中,怀赫科岛(Waiheke Island)是小瀑布岛的意思。大概岛上是有些小瀑布的。华人倾向于把岛名修饰成激流岛,意境显然被夸张了。我们搭乘的是上午九点多的渡船。
第一次坐船是十多年前了,那时坐的小筏子过江。马达的声音在江面上飘荡,汽油的尾气拖着长长的痕迹;它们都渐渐消隐到晌午的空气里去了。这第二次坐船便到了南太平洋上。隔着船窗的玻璃,看见奥克兰港边高大的建筑被慢慢地抛到后面。不断地有些小岛进入视线,然后船就进入到了豪拉基湾(Hauraki Gulf)。岸已经是天边的一线了。
我们聊着天,看偶尔经过的其他小岛屿。那些岛上被绿油油的草覆盖着,高大的树稀稀疏疏地装饰了风景。其时天气阴沉沉的,但依旧可见蔚蓝的海水。岛就如同平铺在这大海之上的睡美人。环保组织应该一直在照顾着这些无人小岛的植被,否则不会这样清新漂亮。
大概半个小时的样子,就看到越来越近的山,山顶上有几处漂亮的房子,山的其他部分则被密密集集的灌木丛长满。这就是怀赫科岛了。船稳稳地靠上马蒂亚蒂亚码头(Matiatia Wharf),真是个幽静而美丽的岛。巴士环游得近十一点才开始,我们便在港口边的灌木丛走走。进到灌木丛去了才发现有小路,弯弯曲曲的,到处是鸟叫声,也有异域植物生长的气息。我恍惚觉得自己是走在中国南方乡下的山间小路上,还能看到小雏菊,它们金黄地散在草丛中。
在灌木丛中散步俨然成了岛上旅游必不可少的项目。人如同在小小的山坡上走迷宫,往前不知道还有多远能到达目的地,往后你所走过的那些地方也似乎重新成了迷宫的一部分。那些不时出现的小小的指向牌,告诉你这些小路都是被细心设置的。它们给你鼓励。
2
巴士环游是由一个幽默的洋人司机带着的,很多年前他曾去过上海。听说我们来自中国,于是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中国在变成下一个美国。中国可能成为下一个美国么?从经济上还是从别的什么层面成为下一个美国呢?这是我的新车,自从九六年我就开着它了。他换到另一个话题。
十五年过去了,大概他也面对过不计其数的游客了。这些游客来自世界各地,诸如欧洲、东南亚、中国、美国。每到某个景点时,他便熟练而又不假思索地把那些说过不知多少遍的台词说出来,里面不时杂有些笑点。满车的乘客便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来。
车穿行在欧尼罗亚湾(Oneroa Bay)、棕榈滩(Palm Beach)、奥尼汤吉湾(Onetangi Bay)、葡萄园山谷(Vineyard Valley)的公路上。他熟练地操作着自己的新车,并介绍着哪个酒庄的酒好,哪儿是岛上的超市和医院。在上一个陡坡时,车在快到顶的瞬间熄火了,我们都惊呼了一下。司机不慌不忙地重新启动了汽车,并不失时机地说,没事,放心吧,我可能算岛上最好的司机了。
你想想吧,都开了十五年,每段路的每个细节大概都逃不出他敏锐的眼睛了。或者刚才那貌似乍然的熄火,都是他刻意设计好的。他大概已经对不同的游客用过不知多少次了。我们便又轻松起来。路上跑过一只鸟,像野鸡般经过。他于是又开始介绍这种鸟。它们经常从路上跑过,让人刹车不及,那全身黑色的羽毛,你很难发现它的。真是可恨的鸟!我们又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嘴里说了大概有两分多钟,像在自言自语。真不容易。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海面与蓝天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带着桅杆的船停泊在沼泽地中,沙滩上卧着一只小筏子。偶尔有海鸥划过天空,抚弄着长云的尾巴。小狗跟在主人后面,不时地撒欢儿跑到前头去了,它的四条腿都有一寸左右的水的痕迹。它经常跟着主人到海滩上来散步吧,多么幸福的小狗。海浪一阵儿一阵儿地席卷过来,然后退回去。细细的柔软的沙哦,像乳白色的梦一样,那么轻那么美。
3
近着海景路(Ocean View Road)找了一家餐馆,露天的桌子朝着欧尼罗亚湾。巨大的遮阳伞下,人们在怡然地喝着咖啡或者酒。麻雀和海鸥不时地落在围栏上,它们的肚囊鼓鼓的。人们经常用面包片或者残羹喂食它们,它们也大概早已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了。我们吃着午餐,聊着天,看着各色的游客从前边的马路走过。这是在任何商业化的滨海街角都可以看到的景色罢。
怀赫科岛又有葡萄酒岛之名,因为岛上有许多葡萄种植园和酒庄,而且颇有历史。酒庄集中在葡萄园山谷,那儿也是岛上景点之一。说的是游怀赫科岛,不去品品葡萄酒那就等于没有游过。我们选择的是一个叫石头山(Stonyridge)的酒庄,它号称世界十大酒庄之一。当然这名号的出处无从考证。
下了车后还得走个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如果打算跑遍岛上景点,看来租个车是很不错的选择。路的一边是高大密集的针叶松,像一堵墙把旁边的酒庄给隔开来。另一边则是草地,两匹马在吃草,不时地甩动着尾巴。
沿路走进去就看到几幢爬满爬山虎的房子,十一二月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因此爬山虎把所有的墙都装饰成了鲜绿色。你能想象秋天大概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木栅栏象征性地围出了大院子,穿过木质的高大的门洞便到了院内。满是橄榄树,房子周围则是特大号木质酒桶。第欧根尼当时住的大概就是这种酒桶了。有高大的棕榈树,叶子如蒲扇般伸展开来。
那时太阳从山后面照过来,舒缓的山坡上长着橄榄树和草。更远处则是针叶松的山顶以及山顶上的蓝天白云。看不到海,你疑心自己置身于偏远幽静的内陆山间。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没有纷纷俗事的打扰。时光像定格在了这温和静谧的下午四五点。
回到皇后街,便又回到了现代都市生活。看到四五层楼高的大马和圣诞老人装饰在当街建筑上。圣诞节快到啦。
奇异果、仓鼠及其他
新西兰的物种,如今被大家默认为本地化比较好的植物还不少。奥克兰地区听说本来都是常绿植被的。后来为了景观的层次性,引进了许多落叶树。有些就来自海外。法国梧桐或者别的杨树之类,列次在长长的街道两旁,很有景深。而且冬天光秃秃的,夏天便枝繁叶茂的,多好。
门前就有棵作为观赏的体型硕大、枝叶张开的树,整个的形状如同直径三四米的球。春天开花时,特大的花朵便从球体中稀稀疏疏地伸出来,红红的,嵌在绿色中。我疑心它就是从海外移植过来的。就别提后面公园里的落叶桐树啦,冬天便掉光了叶子,春天又慢慢长起来。
有人院子里是有香椿树的,听说叶嫩的时候摘下来,炒鸡蛋吃很好。小时候家门前有一棵,大约在春天,拿梯子竹竿去摘嫩芽,晒干它们密封贮存起来。最后拿出来时就是黑颜色了,还是炒鸡蛋用,秋天吃起来仍有春天的味道。这儿的香椿树也是移植进来的吧。
还经常看到别人院子里的桔子树,初来时最惊讶的也在此。我总以为新西兰是很不一样的植被景观,但发现几乎啥都类似。你想想,连野鸡都有。桔子橙黄欲滴,沉甸甸地,挂满枝头。但主人好像不摘它们,一场雨后掉在了院子里。几场雨后,就全掉在了院子里。它们便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那种二十世纪初被引进来的中国猕猴桃,如今也在这个岛上繁衍生息了百来年,并且获得了奇异果的新名,并且成为远销海外的农产品。物种入侵也是人为定义的。并非一切外来的都是会带来威胁的,因为生态大致有它的自动平衡机制。
还有种果子也是地名命名的,斐济果。绿皮小果实,软了便可以吃,去皮只吃瓤,味道还挺特别的。我疑心是斐济的特产,后来发现是来自南美洲的。但因为这个名字,我似乎吃出了热带的味道来。人的想象力真要命。这似乎进一步证明入侵物种只是人为的定义。这边好多人家的院子里都长斐济果树。简直像中国北方人家院子里的石榴树,或柿子树,或葡萄树一样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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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原本是不产的。如今人们也在极力将这种讨厌的动物排除在新西兰的领土之外。上次去北边的莎士比亚公园,幽静的园子里就有一片生物保护区,并且用特制的密网护栏围了起来。栏高两米左右,顶上是光滑塑料雨檐,老鼠根本爬不上去。底下埋进土似乎很深,它们也根本不便打洞。顺着网栏根部,每三五米就有一个小笼子,里面有两个逼真的假鸡蛋,诱惑老鼠进笼,然后机关便会自动关下。
房东的儿子说要养仓鼠,跑了好几家店都没有。后来到华人店,还是没有,说仓鼠在新西兰是禁止入境的。但别的品种的宠物鼠貌似倒是可以入境的,比如荷兰猪、龙猫等等。真是奇怪的规定,老鼠也分三六九等。
境内的野老鼠还是有的,或许是跟着海轮、藏在集装箱里偷渡入境来的罢。但听说最早的时候,毛利人手持长矛,登岛消灭栖居此地的恐鸟,还将鼠、狗等动物引进到这片原本“洁净”的土地上来。因此,说不定今天见到的野老鼠,血统还可以追溯到那个年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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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定义什么是本地的,需要一个过程。在最开始阶段,因为新来者长着一幅新面孔,冲击了既有的相对的平衡体系,因此往往被当成了危险分子。在玛丽•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一书中,那些打破“洁净”的东西,都是危险的。新植物来了,打破了“洁净”的生态系统,是危险的。新产品来了,在没有广泛接受但又冲击人的生活方式的时候,也是危险的。新族群来了,也是危险的。
归根结底是冲击了人们的价值观,在评价体系中,若新来者给人感觉是价值小于损失——哪怕这儿的价值是短暂的,损失从长远来看可以忽略不计——仍被归为危险分子。
吉普赛人流浪世界,在很多此前从未见过这群流浪人的地方,他们的到来,往往不只带来一些新奇的玩意,还带来其他的价值观和生活观。这些观念对当地的主流意识形态构成冲击,形成威胁,因此人便被当成巫师性质的人,要保持距离的。中国传统社会中的走丐流民,也受到同样的待遇。人们总会列举一些具体的理由来与之保持距离,待之如老童话《狼外婆》中的狼,小兔子啊,别轻易开门啊,狼太凶残啦。
等那些“入侵者”的价值逐渐显现并被人们所体验到时,对待的方式就大不一样了。首先正名,比方把猕猴桃换成奇异果。其次大力推广,让它成为显耀的本地产物,似乎它从来就是本地的一样。大抵如此。
寻墨
最费墨水的还是写东西,写着写着一瓶墨水就见底了。很不喜欢在电脑上敲字,习惯经常是,先写了下来,再誊敲到电脑上去。写的时候也是爱用水笔而不是圆珠笔。因为圆珠笔写出来的东西似乎很没有美感。总之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写尽了多少瓶墨水。犹记得上一瓶还是在国内写完的。
戴着耳塞睡午觉,实际上时间已经是下午了。睡时下起了雨,醒来时倒是大大的太阳。期间听说还打过雷,但什么也听闻不到。这两个小耳塞儿还真管用。青草的味儿,在雨后是更浓了,从门窗中扑了进来。你说又有回到乡下的感觉了。
肯定不是躺在山坡上,晒着太阳,蝴蝶或鸟儿去附近盘旋的那种。乡下从来没有自生过这样的浪漫,除非你又重新回去,回到那个地方去,背影中还透着那嘈杂的川流不息的光影,记忆中还分明有昨日的光怪陆离。这样的时候,你才会生出浪漫来。
那个时候,你随便跑到文具店去,花上几块钱就能买到一瓶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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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也没什么需要购买的,除了墨水外。洋人似乎不太爱用钢笔的。在卢梭时代,大家都拿着鹅毛或者别的什么禽类的羽毛制成的笔写字。那时还没有笔胆的说法罢,因此每写几个字,又得往墨水盘中蘸点墨水。阳光透过落地大窗洒在地板上,狗窝在壁炉前。多么温馨而美好的时代。
现在人们偏向于使用圆珠笔。新西兰的圆珠笔价格还不菲,都得两纽币一支吧。又或者人们现在连笔也少有使用了。大家都在电脑上敲击键盘,十指张开,噼里啪啦的。完了用打印机打印出来,还可以分各种不同的颜色。
连续问了好几家,包括华人小超市,他们都不卖墨水。那些用于毛笔的墨可能在华人超市能买到,但也少见。印象中,国内文具超市几乎都有墨水的。我疑心新西兰不产墨这种物品,所以墨水就难以找到。即算找到,估计也不便宜,因为得漂洋过海地运过来。
书法成了严肃的爱好了。在毛笔被钢笔淘汰的时候,写毛笔字变成了有闲人的娱乐活动,怡情养性。而当钢笔被电子设备淘汰时,钢笔字也慢慢成为艺术的别样的形式。喜欢收到纸质手写的东西,特别是那些年长者的笔记,有种模仿不来的积淀日久的美。
生活的变化只有仔细去比较才会发现并深刻地体会到。小时候听人讲故事,说有人太用功了,边看书边吃面包。无意识地往面包酱里去蘸汁,吃得还津津有味。吃完了才发现是蘸错了,蘸到墨水盘中去了。现在谁没事还会在桌子上摆个墨水盘呢?
这样的生活场景没了,这样的小故事也就慢慢销声匿迹了,一并消失的可能还有这样的自嘲之语,“没事嘛,多喝点墨水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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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称的文房四宝,墨即占其一。宣纸是古时的贡品,墨也有贡品墨和普通墨之分。与墨相关的砚,因为墨的逐渐退出舞台,亦渐渐成了收藏之物。现在的墨大抵只是打印店的必须品了。有次向邮局的洋人打听哪里可以买到墨水,她给我热心地指路。兴冲冲地折返,结果人家是打印店,不卖墨水的。
当然用不用墨水只是个习惯问题罢,它与有没有文化品味是没什么大关系的。爱用墨水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有文化的人。从环保的角度来说,大概数字代码算是节约资源的信息交流载体了。但数字代码最难看出时间的痕迹。你经常在网上闲逛,有一天看到某条“新闻”,末了比较那提示时间的代码,它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于是唏嘘不已。
白纸黑字的东西,使得对象的时间性变得一目了然。因为泛黄的纸张是最好的时间记录器。你还可以经由这些笔画的细微差别,读出写者的品味和内心,故曰“字如其人”而不仅仅是“文如其人”。电子时代,千面一律的字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大抵只能通过内容或者文风来读解了。
那时用的钢笔不好,出墨水不均匀,碰上不好的纸张,写一笔马上出一大滴汁水来。于是你顺着墨迹浸散开的纹路,画出一截树根,或一堆乱石,亦或一簇草丛来。墨水杂质沉淀后也会堵塞笔端,用力一甩,可能在你前面同学的衣服上画上一长串渐渐变小的墨滴。这种事情都是往事了罢。
每人心中有个西部片
1
每人心中都有一个西部片。伴随着美国西部大开发,有人去那里投资创业,有人去那里打家劫舍。法律尚未建立一统的秩序,暴力仍然具有相当的市场。西部片兴起于这个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的间歇期。
西部片往往彰显白人内部的矛盾。善与恶,良知与邪念,常驻民与新来者,人性与自然,文明与荒野,歹徒与英雄,个体与社群,东与西。简言之,是辛勤开拓的清教徒与游手好闲的牛仔之间的较量。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对财富的攫取,以及因之而促使的西部的繁荣。这种矛盾表面上体现在护法官与牛仔之间躲猫猫式的对抗上。
而实际上,在骨子里,必然有一个小镇,它正在悄然繁盛。这个小镇上有许许多多平凡的开拓者,他们扮演着西部片中的看客角色,是衬托英雄的芸芸众生,也是西部开拓的真正实践者。他们偶尔会卷入那些惊险的斗争中去,但大多数时候呢,不会。
此外,西部片中有一些基本元素是不会少的。带有荒漠性质的小镇,不是沙漠而是荒漠,因为后者意味着有足够的水和一些朴素的植被。木质的酒吧栅门,高度在腰稍上,可以供看客倚在上面往街道上瞧热闹,推开后会自动回复原状。几个从未上学的小孩,四处野,等关键角色出场时,负责上去搭话,推荐旅舍以及喂马等等。是的,马,这是正反面角色都离不开的坐骑,也是荒原孤旅时,与关键角色相伴相依体现英雄气概微妙一面的最好道具。它往往能听懂主人的口哨,在关键时候有关键表现。
最后是枪,包括挂在马背上的长枪和别在腰上的手枪。它是身份的象征,是贯穿西部片始终的最为关键的道具。出枪的快慢以及身手,决定了斗争双方的输赢。没有枪的牛仔,就像卸了爪牙的老虎。
2
西部片必然有一两个女人形象。她们是与一些主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爱情主题,离不开女性角色。牛仔所扮演的英雄形象,因为碰到温柔的女人,而显得更为丰满。或者一起浪迹天涯,那需要酒吧里的歌女,或者流浪卖艺为生的女人。或者能让牛仔解甲归田,那必须要打动牛仔最内里的那根心弦。
家的主题。实际上是流浪与稳定之间的对比。要么住在山岭之间,告别浪迹天涯的生活。要么是怀揣着对家的美好想念,仍然骑着马消失在夕阳里。而表现这个主题,最不可缺少的便是女人。
当然,反衬硬汉的往往是阴柔角色。西部牛仔的形象,塑造时大抵是与警察或者坏蛋一起来塑造的。硬的,刚强的,锋芒毕露的,都可以由此彰显。而温情脉脉的一面都只是由女性角色来衬托的。英雄对美人。
从审美上来看,西部片洋溢着浓浓的怀旧气息,表达了人们对某段已经过去不会再来的岁月的怀念。叙述这种怀旧情绪的手法在于对侠的强调。牛仔代表了一种侠士精神,这种精神是人们在道德与法律脆弱地带所最希冀出现的,是人们处于弱者地位而又对罪恶有心反抗无力反抗时的心灵寄托。
在这个意义上,西部片与那些倡导暴力美学的影片是不太一样的。当然,两者几乎都是在表达以暴制暴、奋起反抗的哲学。但与将暴力提升到审美高度而大力书写暴力的细节相比,西部片更强调一些温暖的东西,比如对这个世界并不失望,尽管现实总并不那么美好,但总有希望在那儿。有人会骑着白马而来,如同从天而降的侠士,将人们从不痛快的处境里解救出去。
善良总会战胜丑恶。因此,它是一种积极而又文艺的对生活的看法。
3
当然强调侠士精神的作品并不只是西部片,文学作品中的《堂吉诃德》同样体现了一种日趋没落的侠士精神。类似的骑士在欧洲中世纪比比皆是。法国或者意大利一些电影中,偶尔也会出现几个非常深刻的侠客形象,比如佐罗。披着黑色的风衣,骑着骏马,剑术高强。
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也刺激了很多作品的诞生。比如黑泽明导的系列作品,《七武士》等,多多少少都在揭示一种日渐没落的侠客角色。与欧洲类似风格的作品一样,这儿的主要道具也是剑而非枪。
在美国电影史上,八十年代左右,曾出现了一些列以都市文明为背景的侠客电影。诸如《蝙蝠侠》,以及其他许多近乎科幻色彩的暗夜侠客形象。他们一般在黑夜出现,身被黑披风,具有高超的格斗技巧,也会用枪。冷峻的城市,空旷而神秘。他们一件一件地处理着那些罪恶的事情。整个风格有些末世的悲壮,隐隐地含着一丝对工业文明的自我厌恶。
与这一系列以侠为主题的电影相比,西部片的风格是非常明显的。其中似乎尤以农业文明的社会场景最容易认出来。这种文明正面临着工业化的冲击。因此,发生的背景都是荒漠,被工业触角所接近的荒漠。而不是已彻底工业化的城市。在这个意义上,日本的那些电影也可归为西部片的范畴。
它必须发生在西部。这个西部不是绝对物理空间上的概念,而似乎更倾向于是一种尚未被工业化的遥远之地。让带有田园意味的侠士风情展现。西部也因此是心理上的、情感上的怀旧,是对那些城市文明的故乡的回望。
4
谈到既有田园乡村气息,又有侠士气息,甚至也带有英雄崇拜、怀旧情绪的作品,不得不提中国的武侠电影,它可谓是聚齐了这些特点的。与西部片相比,它走得更远些。首先是连枪这种工业文明的产物都见不到。角色一般是使剑,或者十八般兵器中的其他兵器,甚至日常所见之物,如扇子,酒葫芦,拐杖等等,都可以成为极具杀伤力的兵器。
中国武侠片在格斗术上也更有想象力。尤其体现在对内功的表现上。因此于西部片题材作品所强调的功夫,在此顶多算是外功。中国武侠电影中,角色可以离开坐骑,而具备轻功。也甚至毋须佩带兵器。当然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西部片早已成了风格独特的类型电影,中国武侠电影却没有,文学作品倒是有了。
从这一点看来,我们似乎可以视西部片为写实主义,而中国的武侠电影为浪漫主义。因为后者更显得天马行空,超于生活现实。在这种题材上,中国电影界也试过写实主义,并且出品过几部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如《天地英雄》、《双旗镇刀客》、《新龙门客栈》,颇得西部片的神韵。
或许于此亦可看出东西方文化的某些差异。似乎在西方的艺术创作中,包括影视作品与文学作品,几乎没有产生过对类似中国武侠风格之物的描绘。甚至追溯那些同样属于东方、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度,包括今日之土耳其、埃及或者印度,此现象亦是罕见。
如果说,对侠士精神的刻画,体现了某种英雄崇拜的意味,是对现实苦难的心理补偿,那么中国该有多奇特而深重的苦难,才会诞生出如此充满想象力的刻画。如果进一步去推论,武侠片代表了一种近于玄乎、难以解释的文化,那么西部片则反映了西方那种一以贯之的严谨与可解释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