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乘纽航的飞机在奥克兰落地,是那年圣诞节后的一月。中国大陆的北方正冰天雪地,奥克兰早已绿草茵茵,鲜花盛开。
走出机场,最先遇到的是阔别多年此时已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冲上来的小女儿。她用劲搂住我的脖子好像生怕我丢了,让我想起六年前送她离开北京机场时的情景——她也是这样用力搂着我的脖子,但没有笑声,只有泪水涟涟。从我们夫妻俩同意让女儿出国闯世界开始,她等待的,是对命运的主宰,我等待的,是命运的安排。
女儿还是那样活跃和滔滔不绝,俨然以主人的姿态指挥着我们做这做那,一会儿领导我们把行李放到她车后面,一会儿说她要去交停车费。忙里忙外还不忘指示我们每次一定要把推行李的小车放到指定的位置,她边说边做从此让我记下了在异国的第一个细节。
当我正为不知下一个动作应该做什么而感到茫然时,女儿已下了“上车”的命令并把她蓝宝石颜色的小“丰田”车开动了。说实话我们是第一次看到女儿开车而且是开自己的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公格外兴奋。他一会儿用在初中学过的那点英语生硬地念着路旁的指路牌,一边问女儿直走怎么说,拐弯怎么说,本来就爱笑的女儿听着她爸奇怪的发音更是忍不住哈哈个不停,车里车外一片欢声笑语。
此时我为车窗外清新的空气吸引住了。虽然沿路的别墅花园草地蓝天每一眼望去都是一幅充溢着田园风光的油画,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由于空气的清新而带给你视觉的一览无余。作为一个曾经的电视记者,我此时第一个反应是想如果在此架起一台摄像机,它拍下的画面的清晰度肯定是最一流的。清晰度,多么重要的拍摄指标呀。当你远离车轮后面带起的阵阵风沙,用不着为长拉短吊拍下的灰蒙蒙雾淖淖的远景近景而沮丧时,奥克兰空气的纯净和通透,就远不止为人类生存或环境保护所带给人们的美学价值了。
我们在女儿租了多年的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住下了,这是一个有几家同住的连体房,房下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最让我老公喜爱的就是这个花园,尤其喜欢园里的果树。可他至今都过完六十生日了还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花园。现在他仔细地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站在苹果树和桔子树下好半天不舍离去。
有一天,老公又在院子里走着一圈又一圈,看到女儿家的院子与邻居院子只是用一根细绳隔着。那天他忽然发现有一朵深紫色玫瑰长在细绳外的邻居家脑袋却伸到细绳里面的女儿家,由于花开得太大而花身子太细好好的一朵花却像个驼背老太横跨两个世界眼看细腰难以支持。老公忙找来一根小棍想帮助玫瑰老太把腰直起来,正动手间女儿过来制止了。女儿说这是人家的花你不能乱动,老公说不管谁的花要让她活着是第一。女儿说你动人家的花是侵犯人家的人权,老公说你小题大做这跟人权有何关系现在是保护花权。两个人你来我往越喊声音越大,开始我们以为女儿是开玩笑后来发现她脸红脖子粗才知道事情是很严肃的。爱花爱得要死的老公气得说话都结巴了,而女儿语气坚定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最后我劝老公这不是在国内要随乡入俗,老公百思不得其解地扔下棍子走了。
事情虽然过去了可这件事一直让老公和我心里纠结,更要命的是老公眼看着“弯腰老太”一天天死去心里说不出有多别扭。有一天女儿的两个中国朋友来家里玩,乘女儿不在我们问起了这种事应该是怎样的究竟。两个朋友连想都没想异口同声说当然女儿说的对的,人家的财产外人怎能去动呢?我和老公楞然。
又有一天我们全家准备出去旅游,我们是怀着格外兴奋的心情决心要玩个痛快。早就作好出发准备的我们背着包提着壶在门口马路边上的一个路口等着,好半天不见磨蹭的女儿出来。胖胖的老公觉得有点累再加不耐烦便在旁边邻居家院里的一个防腐木做的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休息。令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等玩了几天后大队人马回家休整时,老公第一个发现走时坐过的邻居家的桌子和椅子全都向院子里边挪了好几米。
这回是老公先叫起来了,他说坐几下椅子怎么不可以还把它挪走意思就是不让别人坐呗。女儿说当然了那是人家的椅子你怎么没经人同意就随便坐呢?老公说那我这是不是又侵犯了人家的人权?女儿笑说当然了我只是没好意思说。老公气得把一路的兴奋都忘在了脑后,为这个事叨叨咕咕了好一阵子,直到我再次说“随乡入俗”他才算了结。
初到新西兰,这两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却让我们久久没能忘记。平时热爱看书,自称对西方很了解的老公再不吭气了。
在女儿的眼里别人的一枝花都是不能动的,可是在人类战争中几千万人头可以随时落地,中国“文革”中私人财产可以随便被没收,政治运动中右派们可以随便被饿死……同在地球上却有着如此残酷的反差,一瞬间如此新鲜的新西兰空气没能让我身心舒畅,我心灵的震荡为安静美丽的奥克兰带去了些许的不安和窒息。
中国的春节到了。新西兰是不过春节的。女儿为了让第一次在奥克兰过春节的我们仍能享受春节的气氛,便策划了一次活动,让她的中国好朋友Ellen和她正好也来奥克兰探亲的父母两家一起吃年夜饭。这个主意受到双方家庭大大小小所有人的赞同。出发前女儿就向她爸说清付钱方式是AA 制。老公没有作声于是女儿的车飞一般开进市中心。那天是在一家上海餐馆相聚,菜多酒满碰杯祝福所有在国内过春节该说的话都说了,然后是谈见闻谈感想谈下一步旅游计划交流各种经验。酒到半旬老公就开始用脚在桌下踢女儿让她先去交钱省得一会儿AA 制别让对方交钱,女儿看着我小声说这是AA制吃完了两家各自交钱来前都说好了。老公又用脚踢我小声说别让人家交钱都由咱们交钱,我看了看女儿她只在那低头吃菜根本不理我,我就对老公小声说都听女儿的吧,于是老公又把脚踢向女儿命令她赶快去交钱。这样踢来踢去弄得我们三个后半部分谁都没吃好,我是哭不得笑不得只能管自低头吃菜。终于到散场的时候了老公用眼睛死死盯着女儿,好像她要不先去付钱回去就能把她吃了。女儿万般无奈先走到柜台把所有的钱都付了,站在一边的Ellen奇怪地瞪着眼问怎么回事?女儿无奈地说这次我请了以后再说吧,Ellen奇怪地将钱塞进包里。
事后女儿对我们说自己的钱自己付这是对对方的尊重,你为什么要替别人付钱呢是瞧不起人家吗?老公茫然地看看我强忍着没说什么。
不出所料,以后Ellen找了个机会又回请了我们一次,可是因为她这次请的规格要比春节那次高,于是老公又提出我们还要回请她们一次。当女儿把电话打给Ellen时,Ellen恳求地说咱们能不能别这样请来请去的了,还是AA制吧。于是这场拉锯战总算结束了。
这次到新西兰,女儿和我们谈了一件她的一个深思熟虑的想法,她和她的丈夫准备买新房子,可是她们目前还没有足够的钱。在银行工作的女儿说与其向银行贷款不如向老爸借钱,连同利息他们俩将按月还钱,只是希望老爸同意利息比银行稍微低一点。
老公第一次听说女儿向自己借钱而不是要钱,她想女儿借钱是她的权利问多了又要侵权,于是他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女儿的请求。不久女儿经过公证与老公达成协议,三个月后,她们开始按月还钱。
这简直像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在国内的亲朋好友们之间传开,所有的人都哈哈笑说女儿借钱是不可能的事实。我的一个弟妹当着她儿子面说我们老了眼睛一闭剩下一切都是儿女的,借钱即使是个玩笑也是一个荒唐的玩笑。我和老公也一脸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三个月后,女儿来信说她们已正式开始还钱每月的钱打入我和老公在新西兰的账户。
记得在我离开新西兰的前不久,女儿曾小声对我说,在西方孩子到十八岁就应该脱离父母自己出去自立了,子女和父母之间的经济关系是很清楚的。可她到大学还在靠父母的钱生活,她一直感到不好意思。她说这些年她已有了不靠父母的习惯,她觉得很好,很习惯。
不过女儿又说,每到圣诞节前夕,总会有一些年迈苍苍的新西兰当地的老人到银行来办事情。即使是过节他们很多人也可能看不到长年不在身边的子女。有的老人八、九十了,说话时嘴和手都颤抖着,办完事后一个人拄着拐杖悄悄地走了。女儿说每次看着他们孤独离去的背影她心里都很难过。她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放心,我是独立的,但我和家里人最有感情,我会永远对你和爸爸好,我非常非常爱你们。。。
在返回北京的飞机上,我忽然发现,新西兰不仅仅是给了我们美的享受,她的风光,她的空气。也给了我们很多的思考,她的哲学,她的思想,还有她的理性和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