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无意翻开一本外国小说,那是一个偶然,从此就是沉迷。法国的、英国的、俄罗斯的、日本的、美国的,中华民国时代的,我一本一本地读下去,真有些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它们是灿烂的日月星辰照亮我无趣的童年,苍白的少年以及孤寂的青春早期。它们把一部分的我从千篇一律的“段落大意,写作特点,中心思想”中解脱出来;从枯燥乏味的“揭示什么,鞭挞什么,反映什么,批判什么”中解脱出来;从“无产阶级是垂死的腐朽的资本主义掘墓人”的正确背诵中解脱出来;从“资本家的乏走狗”的 “乏”字有五种含义的标准答案中解脱出来。我的读书时代随同我的中学时代结束了,在浩淼书海我不过是浅饮一滴,就是这一滴,也在我的体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
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些远比我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空间更色彩斑斓、更神秘诱人的异域天地确曾有过一些幻想,但那幻想绝不同未来有任何联系,也不与现实有某种瓜葛。是的,那不过是一种天真的、热情的、浪漫的、单纯的想象,从没有计划过什么,也没有期待过什么,是命运之手引领我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我的本能呼应了我的命运,这本能中包含了早年读过的书籍对于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是的,至今我仍有兴趣看看更广阔的外部世界,那些文化丰富,历史悠久,制度良好,风景美丽的地方。有一天我的旅游时代自会结束,正如我的读书时代结束了一样。
去年在泰晤士河畔,我看见了人类建立起来的良好制度以及人类未来的希望。这个制度早在古希腊古罗马就萌发了幼芽,而后在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经过一千年的发展、改良、进步、完善,成就了今日的摸样。这个体制包含三权分立,议会选举,保护私有财产,尊重人权,讲求人性,追求自由平等,建立良好的社会福利系统。而这一社会体制最伟大的成就是把“统治阶层”关进了制度的“牢笼”,让他们不能滥用职权鱼肉民众,而仅仅是为民众服务的管理机构,并不断地接受全民的监控。这个制度远非完美,尤其是在运行中由于人自身的缺陷,人类的贪婪、野心、私欲、偏见、傲慢、嫉妒、懒惰等诸多因素,使之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因此永远需要完善和改进。制度是社会发展的基石保证,人类的历史千年万年,我们永远有进步的空间。
今年在维也纳,我领略了人类创造的艺术之美达到怎样辉煌的程度。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维也纳一样,在那里对文化艺术的钟情热爱几乎遍布社会各个阶层,连厨娘也为皇家剧院首席女演员的去世悲伤不已,连清洁工也讲究风度仪表。由于哈布斯堡王朝既无政治野心也无军事行动,在太平岁月中安享四百年繁华富足的维也纳人,培养出对文化生活的过分热衷,对美好事物的绝对推崇,对安逸舒适生活的恣意享乐,这正是维也纳所独有的。品尝美味佳肴、宴饮上佳的葡萄酒、泡在咖啡馆中逍遥,在这座城市属于一般享受,而追求音乐、戏剧、舞会、绘画、雕刻、文学、社交才是更高层次的文化生活,文化成了这座城市的宗教,是意义的源泉和精神的食粮,对维也纳人来说,艺术生活就是现实生活的替代品,是普罗大众的集体追求目标。
踏上德国的土地竟使我有些悲伤和沮丧。是的,这个国家挑起了两次世界大战,给全世界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同室操戈、互相残杀的血腥野蛮既不是发生在远古的愚昧时代,也不是中世纪的黑暗时期,它发生在近一百年中,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尚在,人类的记忆还没有彻底淡忘。德意志,这个产生了歌德、席勒、贝多芬、康德、黑格尔…的民族,这个为世界贡献了巨大精神财富和物质文明的民族,这个制造出工业产品世界一流的民族,竟然发动不宣而战的侵略,实施惨绝人寰的屠杀,灭绝言论和思想的自由,发明骇人听闻的酷刑…德国法西斯的兽行使欧洲的精神文明和道德水平倒退了一千年。德国民众具有讲求纪律、绝对服从、漠视人性、肆无忌惮的特质,正是希特勒独裁暴政成长的肥沃土壤。德国的问题并不只是纳粹统治的12年,早在俾斯麦帝国时期就已走上了一条灾难性的歧路,恶之花的种子在“铁与血”中发芽,这种罪恶甚至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全体德国民众不应对迫害和屠杀犹太人负责吗?这种责任并不是在政治层面或者经济上有所要求,而是要肩负起道义良知的责任。德国人民反思了吗?悔悟了吗?历史将永远重演,除非真正地改过自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