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要做作文,“记一个难忘的人”、“记一件难忘的事”……
也常爱说:“伟大的……”, 其实对“伟大”的含义还真没有仔细去理解、体会。
后来渐渐有了一些初步认识, 那是一件往事。一位故人。
1945年9月2日,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投降仪式在美国战舰“密苏里号”上举行,主持仪式的盟国最高统帅美国陆军五星级上将道格拉斯 麦克阿瑟忙着安排刚从日本的战俘营获释,搭飞机匆匆赶来的美国陆军少将乔纳森温莱特和英国陆军中校亚瑟帕西瓦尔站到他身后的荣誉位置。
乔纳森温莱特少将和亚瑟帕西瓦尔中校都是同盟国的将领。二战开始时,在东南亚战场,奉命率部阻击日军,在与日军多日激烈苦战,最终弹尽粮绝,寡不敌众,没有援兵的情况下,才放弃抵抗,于1942年分别在菲律宾和新加坡向日本人投降。被关进了日本在中国东北的战俘营,直到1945年。
二战胜利了,在受降书上签字用的笔,肯定是最珍贵的战争纪念品,无价之宝,当然人人都想得到。那一天,道格拉斯将军共用了5枝笔签字,他用第一支笔签了“道格”两字,就送给站在身后的昔日下属温赖特;第二支笔接着写了“拉斯”,然后送给了英军战友珀西瓦尔;第三支写了“麦克阿瑟”就收起来,送给美国政府档案馆;第四支笔签了职务“盟军最高统帅”后,送给他的母校美国西点军校;第五支笔签了年月日后,送给爱妻琼妮。
道格拉斯 麦克阿瑟将军真是个伟人。他是个武将,英勇搏杀,驰骋沙场,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他是个胜利者、佼佼者;可是在敏感的精神领域中,在温柔的感情世界里,他也不愧为大丈夫、多情种。他洞察全局、思绪慎密,面面俱到;深切地体察他人的感情世界,感同身受,予以慰籍。而且是那样恰如其分,不事雕琢,不着痕迹。
面对神情恍惚,面容憔悴,形销骨立,心力交瘁的温莱特和帕西瓦尔,他知道需要给予的是,体谅、抚慰、弥补、礼遇,再怎样的礼遇和弥补都不为过。对于在战争中作出特殊贡献,与死神擦肩而过,刚从地狱鬼门关回来的人来说,对于精神和肉体都受到巨大创伤,背负着极大的自卑和失落的温莱特和帕西瓦尔,超常的礼遇才是真正的弥补,加倍的补偿才是真正的安抚。道格拉斯 麦克阿瑟先生,他深深懂得这一点,体会这一点,关注这一点。并且润物细无声,随手拈来,不露声色,恰到好处的,用他的心,他的情,他的行,他的权,对为国为民浴血奋战,饱尝屈辱和摧残的下属和盟友,予以温泽,加以安抚。他清醒、理性、温情,充满人文情怀,做得如此周全、细腻。
这段往事,他在签字仪式上的一举一动,那时我当然不在场。但是却如我亲眼所见,深深地藏在我的心中,印在我的脑海,时时细细咀嚼,百般回味,很久以来一直难以磨灭。
伟人道格拉斯 麦克阿瑟先生。
但是还有一个人,可能全世界只有我知道,我记得。她也是深深地藏在我的心中,印在我的脑海,时时细细咀嚼,百般回味,很久以来一直难以磨灭。
那也是一件往事。一位故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吴淳言的外婆,我也该叫外婆。我只知道她没文化,没工作,她每天只吃两顿饭,还是放大脚。放大脚就是,她早先小时候缠的小脚,后来辛亥革命,妇女解放,不用缠小脚了,就放开了。但是脚还是跟常人不一样,是从小脚放大到大脚,所以就叫放大脚。外婆育有一子一女,都在上海生活,她也就来到了上海,住在儿子家里。
1958年反右斗争时,外婆的女儿,也就是吴淳言的妈妈被划为右派,又与丈夫离了婚,也是带了一儿一女无家可归。无奈,外婆就叫女儿带了一双儿女住到儿子家中。儿子家不大,经济也不好,外婆又依靠儿子生活,她没有可以拿出来支持女儿和儿子的。她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省出一顿饭。所以,从此以后,外婆每天只吃两顿饭。
在那个红色恐怖年代,右派是个不小的罪名。右派分子大都对政治懵懵懂懂,不知道右派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罪人,成了过街老鼠。所以总是低头顺眼,小心翼翼,夹紧尾巴,惶惶不可终日;旁边的人,其实也不太知道右派是怎么回事,但也就视右派分子如瘟神、罪犯,纷纷退避三舍,侧目而视。
他们家住的是老式石库门房子,一般从后门进出,后门进去是一条窄窄的后天井,后天井的一面墙上有一扇窗与厨房相望。窗下有一个水斗,可以洗洗东西。
有一天,外婆的女儿从外面回来,外婆的儿子正在后天井的水斗边洗东西,姐弟两人互相没有招呼,在一米宽的过道擦肩而过。外婆在厨房看得真切,就走出来,问她的儿子,“刚才你姐姐从外面进来你看见了吗?”又问她的女儿,“刚才你从外面回来看见你弟弟了吗?”“为什么你们姐弟俩互相不叫应?”接下来,外婆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我的女儿犯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我的女儿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人,没有被人看不起的地方。××,你把头抬起来,你不是坏人。”简单几句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如雷贯耳,振聋发聩。
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1949年以来十年间,灾难深重的中华大地上,“昔日西方资本主义冒险家乐园”之上海,经过了几次三番的政治运动:土改、肃反、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拔白旗插红旗、大跃进、反右倾、反右派……,人们动辄得咎,惶惶不可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人人自危。
在这种情势下,讲这几句话就显得太难能可贵了。老太太,她清醒,她明理,她理智,她正义,她凛然。这要何等的勇气,何等的胆魄。每天只吃两顿饭的老太太,她不懂政治,可是她懂人情;她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生活,可是她站在伦理的最高处讲话;她一无所有,可是她有铮铮铁骨。
这段往事,她在后天井的一言一语,当时我也不在场,但是却如我亲眼所见,深深地藏在我的心中,印在我的脑海,时时细细咀嚼,百般回味,很久以来一直难以磨灭。
老太太,伟大的老太太,她让我们懂得,世间总有真理在,无论怎样的昏天黑地;她教我们做人,要有清晰的思维,要有恰当的行为;她教我们处事,该出手时就出手,讲自己该讲的,做自己该做的。
难道老太太不伟大?
他们一样伟大,不知名的老太太和举世瞩目的道格拉斯 麦克阿瑟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