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一到炎热的夏天,太阳当头,我知道,此刻正是故乡飞雪的时候。
来奥克兰十多年,没看见过下雪,梦里却常常有雪的影子。
……下雪喽!下雪喽!噢!噢! ……
那时候小,每逢下雪,娃娃们都会雀跃欢呼,小狗也跟在娃娃们的屁股后头,雪地里撒着欢儿。
初始,温柔的雪花,一片片自天穹飃落,好似一群仙女在天河的芦苇荡里游戏,随手将一把又一把白芦花漫天撒下。
花儿冉冉而落,双手张开,雪花像一片洁白的花瓣儿停落手心,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它,看它渐成水珠儿。
仰面朝天,张开小嘴儿,一片又一片雪花飃进嘴里,顿感舌尖儿清凉,怕化了,赶忙吞咽下去,好似花瓣儿在喉咙里飃呀飃,一直往心底落去。
外边下雪,课文里也下雪:下吧,下吧,小苗说,我要发芽……
大人看见下雪:唉,下吧,下吧,老天爷要下你就好好的下,下它个几天几夜,让人好生歇歇累皮塌的筋骨吧。
庄稼人笑了:下雪好,下得越大,来年笼里的蒸馍越白。 “冬下一尺,夏收一担”,“雪下腊月头,热炕上翻斤斗” ,“雪下正月正,高兴发了疯”,“大雪一夜走,老婆撑住搂!”……
雪,在不同人的眼里,有着不同的解读。
雪花温柔,人们便在温柔乡里乏着筋骨陶醉不已。
可是,雪不光有温柔,却时常有脾气暴躁发疯的时刻。
这时的雪,刀子一样,大片飞白,漫天划过。白刃纵横交错,剑影左右劈来。雪舞刀光,风寒彻骨,令人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畏惧龟缩而行。
雪粒被狂风卷起高高,沙子般劈头盖脸向行人打来,满鼻子满嘴的雪粒,几乎窒息了蠕蠕行者大口的喘息;寒冷凛冽的北风,几乎冻僵了呼出的白气,还有这顶风锒跄跄的脚步。
夜晚,凄厉的风声和着雪的怒吼在窗外呼号。
窗户纸似乎以为这是末日妖魔的脚步声,筛糠般抖动着身躯。窗棂也惊怕失声,吱吱作响。厚重的屋檐,抗不住风的咆哮,发出了嘎嘎的声响。似乎在拼命地稳住跟脚,抵挡着风雪一次又一次的肆虐。
风雪一再发威,想将这茅屋的顶盖,连带地上的所有,一起席卷而去,落得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邻家小狗,无望地朝风雪狂吠。终于,怕了似的,在风雪的怒吼声里,不时哀哀发出几嗓子可怜的呻吟。
凄厉的风雪声在耳畔不断呼号。娃娃怕得发抖,将耳朵连带抖动的小小身子,深深埋进母亲的怀里。母亲的温软的大手,捂住娃娃抖动的耳朵,搂紧娃娃抖动的小身子。唯在母亲怀里,在母亲彻夜搂抱下,娃娃方敢入睡,世界在鼾声中宁静下来。
第二天风停了,雪住了,一夜狂雪,漫天皆白。
上学路上,雪几乎埋至膝盖,一步一步走过,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雪窝儿,一串,两串,三串……一直连至大路上,浩浩荡荡像撕裂的缝隙,露出着泥泞的褐色。
周边的房屋,路边的树丛,还有茫茫原野,一夜间像蒙上一层厚厚的棉被。
屋檐耐不住沉重的积雪,不时会有大块的雪滑脱下来。轻盈的雪,散落在一串小狗隐约的脚印上。
大雪依然温柔,似乎忘记了昨晚的肆虐,娃娃和雪一起健忘,爬起身,穿好衣,滚到雪里,就以为昨夜风雪的狰狞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只见眼前,银装素裹,冰雪安宁。
邻家的小黄狗,倦卧在墙角的麦秸里。一夜未眠,这时已困乏得睁不开眼,被娃娃撕扯着耳朵,硬是撑开了惺忪的眼皮。
太阳出来了,如同一团蒙蒙的白球儿,悬挂在一片灰蓝里。
屋檐面光处,冰凌开始滴下第一滴水滴。
屋背面的冰凌尤显粗大些,长长的冰凌呈现出不规则的螺旋圆锥状,曲曲弯弯自上而下垂挂在屋檐。
盯着它,忍不住它晶莹剔透的诱惑。踩在书包上,垫着脚丫儿,小心撅下这一排冰凌中最长的一根。
冰凌有的挂得很高,又粗又长,亮晶晶闪着银光。够不着娃娃会东瞅西看,终捡来长长的苞米秸秆,代替自己的胳膊。敲一节最粗最长的冰凌下来,通红的小手慌忙去接,空中,冰凌已然断成了几截儿。
尽管闪躲的快,仍有冰块擦过头皮,凉凉的疼,忍不住用手揉搓着,歪头看着伏地的几节冰凌。不甘心地在雪地里重又将冰节儿连接起来。
摆好,伸胳膊一量,终满意地拿捏着自认是其中最晶莹的部分,放嘴里“嘎嘣”一口。
立时,透心的凉,浸润于心,忍不住打一个痛快的冷噤。
下雪天娃娃们快乐会徒增许多。见雪手养,这时不管不顾,任小手冻得冰凉,红通通,肿胖胖,有的还皴裂着浸血的裂口,也要哈一口白气,抓起一把雪,或一节长长的冰凌,互相追逐着打雪仗玩儿。
没有敌我,没有胜负,只有欢快的笑声,在雪野里回荡。
书包有节奏打着娃娃的屁股蛋儿,娃娃笨拙地在雪地里跑着。跳跃着的小狗,紧跟着娃娃们的脚后跟,在雪野里灵巧着身子,空中划着弯弯的弧线。
雪团飞舞,雪花飞扬,长长的冰凌握在手中,俨然张飞的丈八长矛朝对方戳去。可还没挨着厚厚的棉衣,长矛就在对方的兵器抵挡中碎裂。
刚想低头雪地里拣拾起一件兵器,冷不防被人偷袭。
脖领子倏地被塞进一团雪,或一截冰凌。
猛一哆嗦,身子一下子像短了一截,猴屁股着了火般,蹦蹦跳跳,……
“啊唷”一声,翻身爬起,背后透心凉的感觉还有,却原来南柯一梦。
撩开窗帷,一缕朝阳,暖暖射进来,金子一样起伏在被褥上。
唉,新西兰又是一个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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