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阿尔卑斯山脉从南岛中部向南伸延,以最高峰库克山为中心,由二十二座冰峰组成雪岭连天的壮丽美景。众山围绕库克峰,高度都在二千余米左右,犹如群臣俯首,众星拱月,唯独三千零二十七米的阿斯匹灵峰,在山脉南端昂着高贵的头,挑战库克山擎天绝顶的权威。它脚下侧卧着一位屈膝的美女,那就是瓦卡蒂普湖(Lake of Wakatipu),而皇后镇(Queenstown)正是美女膝上的一颗明珠。
这个长达八十多公里的湖泊,惟有从高空俯瞰,方可一窥全貌。所以很难理解,千百年来,光着脚板身披斗篷的毛利人,是怎样如此准确而又形象地,描述出瓦卡蒂普湖的形状来的。
同其它湖滨小镇相比,皇后镇有着一种中年妇人的成熟风韵,为着她倒映水中的倩影,瓦卡蒂普湖仿佛亦在心动,每三十分钟湖水都会升起复又降落,落差达十二到二十公分。卓越山(The Remarkables)冰峰耸立湖畔,拂晓时分推窗远望,第一缕阳光刚照亮她云雪一色的峰顶,卓越山就如一位初醒的新娘,浸浴瓦卡蒂普湖中,重重雾霭像未除下的婚纱为她遮羞,这可能是皇后镇湖光山色最美的瞬间,只可惜此刻人人都在酣睡。
赤足信步湖滨,绿水清可见底,湖中卵石花纹历历可见,「湖上淑女」号的水轮上栖宿着夜鸟,我贪婪地吸着冰冷的空气,它是如此新鲜纯净,甚至可以嗅出雪山的气息、森林草木的清香。一条很普通的狗沿着湖边蹓跶到我跟前,讨好地摇着尾巴,似乎在问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它随我走了一段路,便快步跑向一个看起来像它主人的健行者,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环顾湖边,起早的行人多住本地,晨曦里打招呼聊天,惟我是来自北岛的过客,难怪连那小狗也好奇地跑过来看我。我喜爱旅行,用心灵去拥抱大自然,除了异地的旖旎风光,能让我狂喜惊诧,那里的人与事包括己逝的历史,也是我感兴趣的。可惜镇中算得上有历史价值的建筑并不多了,其中威廉农舍与圣彼得教堂硕果仅存,侪身赌场与珠宝店之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为应大批观光客涌至的须要,许许多多设计得光怪陆离的商业楼宇、酒店不断涌现,参差不齐地争相建在临湖的狭长地带上,远远望去这些房子只可称为皇后镇一「丑」而非一「景」。从每天上午开始,如蚁的观光客挤满了码头、商店,湖面上大小快艇往返奔驰,除了滑水和跳伞,还有喷气船在玩一些旋转三百六十度的疯狂游戏,乘客的尖叫响彻云霄,惊飞了一湖的水鸭。皇后镇瓦卡蒂普湖一带迅速而过度的现代化,尤其是允许惊险游戏业者在湖区经营,破坏了凡湖区均必不可少的宁静与安谧,也扰了访客的清兴。有寻古探幽情趣的人,都喜欢到付近的箭镇去,那里狭窄的马路两旁,完整保存了许多维多利亚木头房子,可能是整修得过于光鲜,略嫌做作,望去有如舞台布景。入秋后银杏泛黄、枫叶染红,树影落在一幢幢漆成雪白或是米色的小屋上,也悄悄横过落英缤纷的德芬大街,清风徐来时,树影斑斑,款款摇曳,甚是耐看。这条极美的路尽头,清晰可闻箭河潺潺水声,穿过参差不齐的树林便是另一个贫寒悲苦的世界,它被称为「中国村」。十九世纪中叶,差不多两千华人在此淘金。低矮而简陋的房子,还有依山而筑的窝棚,有的仅可容一人半卧。很难想像这些在废矿上淘金的先侨,是怎样熬过那漫漫苦工岁月的,他们之中只有很少数人如愿衣锦还乡,大部份人埋骨于此,荒冢难寻。回想自己去国弹指卅载,浪迹天涯,云游南太平洋诸岛,所到之处,接触侨史,探访前辈,无论文字记载抑或是口耳相传,概可有先人足迹可寻。莫说我等侥幸成功,志在四方,实际上从未离开过狭隘的精神樊笼,我们的自锢封闭形同与这些华工同居一室,思想又何曾超越过那矮小的屋顶?有位叫苏珊妮的女作家曾说过﹕有些人应该生在另一个世纪。我想自己便是这样的人。我生来便与时代格格不入,厌恶所谓新世纪的夸夸其谈,那些大话不值一哂。我烦透了自命渊博的学人,说着些半通不通的理论,骗人骗已。要是我可以选择,宁愿去做那华登湖畔一哲人,像梭罗那样不理潮流,鄙视膺伪,只执着坚持个人价值,坚定地生活,简朴刻苦地生活。重返瓦卡蒂普湖畔,游人的闹剧还未谢幕,我知道此非吾家,亦不愿久留,启程去蒂阿瑙镇。但待去远了,再回望那膝上的明珠,皇后镇又回复了美色天成的魅力,那与天地同寿的壮丽山脉与广袤湖泊,永远不会在意人类掀起的小小喧嚣。
只须心中有湖,则处处「华登」!
一如爱默生在哀悼梭罗哲人其萎时所言﹕有知识的地方,有德行的地方,有美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家。
老蛙亦然,有书的地方,有风景的地方,有思想和创作自由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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