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匠心独具地在“好牧羊人”教堂临湖的石壁上,开了一扇窗,它如同长方形的画框,框住了蒂卡帕湖(附Tekapu湖),以及倒映在粉蓝色湖水里的南阿尔卑斯山脉群峰。即便是到了夏季,灰褐色的石峦顶部,仍可见皑皑白雪。强烈的阳光下,湖山俱寂,雪峰嵯峨,倒影如镜,宛如奥林匹亚诸神的盛会,似乎是为了让他们的争论穿透古今,思考明澄透彻,轻风吹散了天幕上最后一抹浮云。
静坐在窄小阴暗的教堂里,默然望着这一幅色彩明艳,摄人魂魄的杰作,窗沿立着的十字架仿佛提醒我,别忘了感谢上苍,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挥就眼前的人间仙境。
湖畔这座小教堂与付近的牧羊犬雕像,经常挤满呆头呆脑的游客,他们从旅游巴士里钻出来,小跑着趋前拍照留念,手脚俐索的还爬上石座,骑在狗背上。为逃离人声喧嚣,我独自步往湖畔小丘,从那高处俯瞰,黑石教堂立在黄草丛中,湖水像硕大无朋的粉蓝桌布,一直铺到天边的远山脚下。
湖泊常被文人骚客称赞为“大地之明眸”,在她双目顾盼下,我伫立良久,不敢移步,只怕这天人合一的感动舍我而去,不能永驻心间。
从小镇特威泽尔(特威泽尔)出发,沿着与蒂卡帕湖平行的普卡契湖(附普卡基湖)上库克山,湖滨公路长达近六十公里,左侧是巍巍雪山,右边是粉蓝的湖水。
居住在温哥华的旅游作家科莉娜,曾诗意地称两湖为“蓝色挚爱”。其实这挚爱出自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一万七千年前,六百米厚的塔斯曼冰河向南移动中,以无比浸蚀力穿过地表挖出湖的凹地,岩石摩擦形成极细小的颗粒,冰河融化后水积成湖,这些石粉有的悬浮水中,有的沉积湖底,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奇彩,这就是蒂卡帕湖与普卡契湖,得“蓝色挚爱”美名的由来。
沿南阿尔卑斯山脉分布着的大小湖泊,多是冰河沿峡谷移动时形成的,所以皆成狭长带状,其中如瓦卡蒂普湖就长达八十多公里。冰河形成得自冬季降雪超过夏季融雪积雪受压变成冰,经年累月增大的压力和密度,坚冰变为水成“岩”。很难想像那数百米厚的巨大冰河是怎样流动的,但理论上只要超过三十至五十米的冰块,都可以像柔软物质一样流动。冰河深处结晶的冰一旦到达压力融点,并受重力影响,便会沿每个冰结晶体的滑动面移动。
这一条固体的河流移动很慢,每天只有几十公分,但日久见功,一路上将两侧和谷底的岩土,小若碎石,大如房屋的巨石,统统挖起带走,移动中底部磨擦锉刮地表,将峡谷加深扩阔。冰河融化后,就留下一片漂碛乱砾,甚是荒凉怪异。
在库克山村听到一个坏消息,一个月前预订的塔斯曼冰河游因气候欠佳取消了,懊悔之余,我们很快就为坐上大胡子威廉的八轮越野车感到兴奋。在黑色的乱石间奔驰时,童心未泯的威廉一边追逐野兔,一边告诉我们,这里在万年之前全是冰河。冒着风雨爬上石山,见到了一片灰白的塔斯曼冰河,我为它的平庸无奇失望,却为三千七百五十五米的库克峰而倾心。
她的山顶隐没在缭绕的云雾后面,银链般的雪山飞瀑水花四溅。锯齿利牙状的山峰,丝毫不像是地壳剧变挤压出来,而是亘古早已有之。
到了这座被毛利人膜拜为“穿云之山”的面前,突然觉得神清气朗,视风雨若无物,就地择一大石坐定,想起尼采在“不合时代的沉思中”里那一番感叹:“爬到一个哲学家能爬到的高度,爬入阿尔卑斯山纯净凛冽的空气中,在那儿,所有的迷雾和朦胧都将消失,只有事物的根本结构以一种粗糙,严峻却清楚得躲也躲不掉的声音对你诉说!“
一百三十年前,迷恋高山的尼采,隐居在瑞士的西尔斯---马利亚山村,从租住的木造农舍的小房间里,推窗可见松林与群山,在高山清新的空气里,他写出了“善恶的彼岸”等传世之作,悟出了追求圆融人生时,快乐与痛苦紧密相连的真理。
多少年来,人们都在探索对于承受无法避免的,如何学会承受;竭力去寻求生命里积极与消极要素,圆满与困顿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所在我们不能不敬佩那些思想家所达到的高度,也。不得不承认,在他们早已抵达离天很近的地方时,我们才刚刚脚步蹒跚地开始攀爬。
一路行来,实有太多的苦楚悲痛如影相随,所到之处却皆如仙境般柔美,带泪的欢笑,令我迷惘,也引我沉思。恰应了哲人尼采那句预言:“所谓的快乐就是愉悦和痛苦的缺乏,所谓的不快乐就是痛苦与愉悦的缺乏。”
初探云遮雾罩的库克山,是文学的想像与哲学的迷思,多于直观的欣赏。若是风和日丽,这里一些通往山中的小径,很适合孤独漫步者在行走中遐想。从那里可望见像月球表面一般荒凉的峡谷,听得见雪水咆哮湍流。库克峰在碧空下偶露峥嵘,近天之山冰雪千年,冷眼俯瞰人间四季嬗连,草木枯荣。
车子在急雨中驶出山谷不过十数公里,回望身后,风雨已敛,库克峰的白色尖顶活现在蓝天,圣洁而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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