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我校师生一锅端,全都发配到部队农场劳动改造。劳改之余顽皮的学生经常缠着教授们“挤牙膏”。这个典故就是“反动学术权威”周贻白老先生无奈之下随口“密授”的。为了身临其境,我特意做了改编。 》
奥克兰西区跑马场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不过请别误会,这不是赛马比赛,而是每周日的小商品集市。卖些瓜果蔬菜、新旧日用小百货等。
人们攒了一个礼拜的工钱,想省着点花,这是个好去处。吝生也不例外,他起个大早十里迢迢赶过来就想捡个便宜,可他东看西问却仍嫌价码太贵,转了一大圈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看看太阳已晒头顶,索性背着手闲逛起来。
一转头,在看台下面的角落里,孤零零有一摊位,摊前可谓“门前冷落鞍马稀”。摊里只设一张桌,上置中华文房四宝。一戴啤酒瓶底眼镜书生坐于桌后,蜡黄脸,倒挂眉,鼠须胡,尖嘴猴腮。身后竖面幡旗上书“医诗”两个中文大字。吝生好生奇怪:奥克兰英文天下竟有如此反叛者敢在此地设擂台秀中文?
吝生迈着四方步,度到摊前,抬手捧拳,问道:“敢问先生可是华人?”
书生推了一下啤酒瓶底眼镜,凑前回答:“在下正是。”
“哦!”吝生点头,指着那幡旗问:“这是什么生意?”
“噢~众人称我文医大仙。”书生又仰身靠在椅背上,摇头晃脑得意道。
“文—医—大—仙?”
“然也,因本仙既不治人,也不诊畜,只医诗耳。”
“诗也有病?”吝生不解。
“万物皆有病,诗何异乎?”书生辩答。
“既然如此,医诗也要下药了?”吝生嘲弄道。
“当然。”书生倒不在意:“大体药方有两种,一曰泻药,一曰补药。”
“哦!病诗还真有药吃?”见书生认真样子,吝生也不敢轻浮了:“若不嫌弃,敢请大仙示例一二,以袪小人愚钝。”
书生沉吟一会,啤酒瓶底对着吝生说:“反正眼下无事,教教你倒也无妨。话说天下诗词千千万,哪有首首都是金诗玉词?即便是诗圣词仙也未必句句都是绝响。有毛病的还是多数。比如有这么几句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诗经本仙号脉,断定其病症不轻实乃气血阴阳不足,肝脾虚弱,少津缺力,须大补。”
“呵!此诗有这等痼疾?当怎个补法?”吝生好奇问道。
“莫急,待我细细分解。第一句,'久旱逢甘雨'。何谓久旱?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这样的大旱在全国几乎年年有,稀松平常事,写它毫无意义。要让它奇峰突起,须在“旱”字上做文章。我的处方虽简单,却有奇效,乃祖传秘方。只需加两个字:十年。'十年久旱逢甘雨'。旱了十年的土地天降大雨,焉非甘否?这才值得大书特书也。”
那吝生听了,立时拍手叫好:“端的不枉为诗医,有理有理!”
书生捻了捻鼠须,继续讲:“第二句,'他乡遇故知'他乡定义谓何?出了本地即是他乡。你住在奥克兰,汉弥尔顿就是他乡。你在汉弥尔顿看见奥克兰人有何感受?可是如果你在青海或新疆看见奥克兰人那又有何感觉?只要不是白痴,谁人都能体验到这两种感觉的巨大差别。仅他乡两字是分不出它们的异同来。所以此句的病根即在这里,血虚啊!用补药不可避免。”
“也用祖传秘方?”吝生不禁插一句。
“对!还是两字。”书生说:“千里,'千里他乡遇故知',只需这两字,就能引出多少人的眼泪呀!”
“绝对正确!”吝生点头称赞道:“那第三句呢?”
“第三句病源为俗套。阴虚。'洞房花烛夜'谁家娶媳妇不是洞房花烛夜?写人人都晓得的事,只能评一句'俗不可耐'!”
“那要不俗呢?”吝生问道。
“补呀!再加两字'和尚','和尚洞房花烛夜',你见过吗?这才稀奇哩!”
吝生听了,“噗”的一声,满口吐沫星子喷在书生脸上,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好好好,补得好!算你神医!”
“还有最后一句。”书生正在兴头上,也不理会吝生,继续说:“同样毛病,阳虚。'金榜题名'代代有,用得着你多啰嗦?换个新鲜的事,眼球才会往你这儿扎堆。还是加两个字,两个你想不到的字:书童!对,书童。举人上金榜不是新闻,他带的跟包书童考上金榜才是新闻!所以这句话就成了'书童金榜题名时'。怎样?跌破眼镜吧!”
吝生把这四句联起来,默背一遍:“十年久旱逢甘雨,千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书童金榜题名时。”
“哎,是不一样。”他点点头,暗自琢磨着:“这诗一进补立马不同凡响,不愧为一代医诗大仙,有功力!”
“你这处方尽是补药。”吝生对书生说:“不是还有泻药吗?怎么没见你用呢?”
“有补就有泻,天地常规,哪有不用之理!我再给你示范一例,专下泻药的。”书生摊开纸张,随手写下一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吝生肚里虽无墨水,此诗倒也认得,不由惊呼:“嗟夫!此诗你也敢下泻药!”
“怎的!”书生的啤酒瓶底后面透出犀利电光,猴脸涨红:“本仙只看病,不问贫贱富贵。就是诗皇帝做的,有病,文理不通,我照样开方下药,泻它个手不软!”
“吔呵!”吝生心里一愣:“瞧他长得贼眉鼠眼,料不到还是个正派顽生,属海瑞的。”想到此不禁然生敬意。急忙整衣正冠,做个长揖:“陋生眼拙,不识金镶玉,还请大仙指教。”
书生微微一笑,面色有所缓和:“不敢不敢,只是断疾开药而已。好坏依君判度。”话毕,手指“清明时节雨纷纷”开始对这首名诗祛病下药。
“这句诗病在前四字,清明与时节。不论何时何处,只要一提清明两字,无人不知此乃天象节气也。再用时节续清明之后,实属画蛇添足。下泻药势在必行。舍去时节改成'清明雨纷纷',意境依然如故,谁人敢说我不对!”书生气势如虹,双指直戳“时节”二字。
吝生被这举动吓了一哆嗦,连忙赔笑道:“大仙高见!大仙高见!”
书生不理他,继续批评:“路上行人欲断魂。废话!行人不在路上,难道他偏走溪流荆棘不成?吃饱了撑的,不泻它泻谁?'行人欲断魂'岂能不是佳句?!”
书生越评越激动:“借问酒家何处有?分明是句问话,你还硬加借问两字,不嫌烦?想多赚稿费怎的?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酒家何处有'足矣!”
此时的书生,猴头高抬,颊泛红光,两眼下视,犹如严父斥顽子,不管不顾,把一串儿的连珠炮话语连带着口臭一股脑投向吝生。
吝生上身后倾,头微偏,视线躲开书生。看看两旁无人,只好戳在那里,代人受罪。
亢奋了一会儿,大概书生觉出不妥,话语渐渐平和下来:“其实行人魂断归途,心如灰灭,只不过想找个酒吧,借酒浇愁而已。至于谁人指引,并不重要,见着樵夫、村民他照样也要打问。何必单挑牧童不可?此句做成'遥指杏花村'未尝不妥。”
说毕,书生用毛笔蘸上浓墨,在'时节'、'路上'、'借问'、'牧童'四词打上黑叉,得意吟道:“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怎样?经本仙一泻,甚比原诗函美。更具中国特色的普世美学!”
吝生听了半响没出声,心想:“奥克兰乃板着手指能数清人头的城市。没曾想还藏着这么个稀罕龙。”随即长叹一声:“大仙如天宫下凡,有妙手回春之技,驱魔祛病无往不胜。不枉文医大仙誉称。怎就没福气早见着您呢?实在相见恨晚。不才虽为村野之夫,却也喜爱文艺。早年立志勇闯文坛,曾写诗明志。拙作虽未公开发表,但在坊间曾广为流传。今巧遇大仙,愿献上请指教。”
“哦!”书生闻听,喜形于色,连忙递上毛笔,撺掇道:“愿与君共赏。”
吝生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就着“清明时节”这首诗旁,歪歪扭扭写了四句:“亭顶挂景春,圆竹笛我心,况妻指玛假,肉耳垂真金。”
书生脱下眼镜,拿起纸来,鼻尖几乎触到纸面,端详了许久。柔柔眼,再看。足足有两分钟。最后终于放下纸张,吐了口气,摇摇头:“本仙寡闻,从未见此种诗,不懂!倒是要请君指教了。”
吝生奇怪了:“拙作通俗易懂,言简意赅,怎能不识?”
书生道:“不识。”
“好好。”吝生又摆摆手:“我来解释。'亭顶挂景春'就是亭子的顶上挂了一张春天的风景画。'圆竹笛我心',圆形竹子做的笛子吹出的曲子打动了我的心。'况妻指玛假',况,拆字为三兄,这就容易懂了吧?三兄妻子手指上的玛瑙是假的。'肉耳垂真金',同样,肉拆字为内人,就是内人的耳上垂的耳坠才是真金。这样一解释,并不深奥吧。您是大仙,给我看看,我这诗有病吗?是要补呢,还是要泻?”
书生那边,早已木鸡呆半响。听他要诊诗,才拍拍脑子,醒过来,然后盯着吝生说:“你这诗有病,还是绝症。既不能补,也不能泻。我家还有一祖传秘方,按祖训不许轻易示人。看来今天用得上了。”说罢,拿起毛笔在吝生的诗上画了一个大叉,眉批写上“狗屁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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