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八年八月,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登上「奋勇号」随库克船长远征时,才二十五岁,库克船长把船长室让给班克斯作研究用,后来还将南岛东部最大最美丽的半岛命名为「班克斯半岛」,足见班克斯对这一次探险贡献殊异。后人还通过班克斯撰写的游记,比对库克日记,发现两人对南太岛民特别是毛利人的不同看法,班克斯流露出他那种贵族对所谓「野蛮人」的傲慢与偏见,而库克船长却显现出尊重土著的人道主义情怀。就此而言,将半岛冠以班克斯,似乎高抬了此君,随便给他一个海岬或小山头命名就行了。
在吉比斯山口(Gebble's Pass)驻足远望葵扇形的半岛,你会惊叹自然之力的神奇美妙,三座火山爆发后形成起伏岗峦与弯曲湾岬,百万年后又在火山灰沃土上长成一片葱茏,一条又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如同一道又一道天成的屏障,隔断了半岛与外界的通行,使这里别有洞天。
进入半岛只有南缘惟一的道路,经过「小河」居民区,通往隐在群山中的阿卡罗阿港。从空中鸟瞰港口,它的形状酷似一位扭臀起舞的毛利姑娘,法国小镇阿卡罗阿(Akaroa)就在她翘起的臀尖上。
鲁拉福德街上的老房子还飘着法国三色旗,建筑风格跟纽西兰其它村镇并无差异,实乃英国建筑本身受法国影响殊深,包括早期的哥特式以及十九世纪初的古典复兴,都是源于欧洲的资本主义中心法国后传至英伦三岛。当然要是细看,还是能见到一些色彩明快、装饰纤细的特点。
巴尔格里街上最多这种迷人的法国小屋,藏身在树荫与花影深处,倚着歪斜的栅栏窥望,屋舍门窗、外墙、屋顶色彩搭配相宜,与夏花绚丽的庭园浑成一体,犹如一幅恰到好处的印象派作品,有雷诺尔的丰腴、西斯奈的清丽,雨后初霁,碧空如洗,落英纷飞,苍苔斑驳的台阶上鸟雀觅食,画面油彩鲜艳强烈,似犹未干,作者却因事匆匆离去,遗下画作迟迟未归。
另一所法国式农舍的平房,是博物馆的一部份,它是镇上幸存下来的两幢古宅之一,建于首批法国移民抵埠的一八四零年。农舍主人的亲兄弟,就是「巴黎伯爵号」的船长朗格罗斯,他就是在英国殖民地里建立法国殖民地的历史缔造者。
朗格罗斯船长一八三八年发现这个隐藏在崇山峻岭深处的港湾,认为可以在此建立一个法国人的城镇,以便来往南太平洋的捕鲸船得到补给。他付了六英镑给当地毛利人作为买地的订金,并约定日后再付清余下买地款项二百三十四镑。
朗格罗斯船长回到法国后组织了公司并成为股东之一,召集一队六十三人的法国与德国移民家庭,为日后在阿卡罗阿建立法国殖民地作了差不多两年的筹备。
一八四零年八月十八日,「巴黎伯爵号」载着朗格罗斯与六十三名移民抵达阿卡罗阿,才发现这里巳经飘扬着英国的米字旗,原来英国人与毛利人签署了怀唐依条约,曾答应把地卖给法国人的两名阿卡罗阿毛利酋长,也在条约上签了名,并且收下了英国人赠送的烟草与毛毯。他们可能以为朗格罗斯一走两年,也未必会重返,就没把当年收的那六镑订金放在心上,所以「一女嫁二夫」把土地出手两次,导致英国人和法国人对峙起来,令人欣慰的是没有发生冲突,法国人终于获准登岸定居。
朗格罗斯船长兄弟的房子在海滨,只有两个房间,被恢复成早期首批移民家居摆设,起居室兼饭厅两用,从狭窄的窗户望出去是一片海景,水波不兴,鸥飞鱼跃,滩头小舟无人,随波起伏。窗前几上摆着精致的茶具,纯银小匙在午后阳光下闪着亮光,墙角的钢琴盖已掀起,乐谱铺陈,抚琴的少女却不见芳踪。
这些早期欧裔移民的故居,虽然尽量营造原居地的氛围,总难掩创业维艰的清苦与辛酸。安家在阿卡罗阿的海滨,寒夜围炉抚琴轻唱,诵读诗篇,听异乡朔风扑打窗扉,遥远的故乡一次又一次在梦境里召唤游子回归……每念及此,就教人不由嗟叹,初入蛮荒的垦殖岁月,也绝非如进流蜜与奶的迦南之地般理想!
把屋前花园布置得美仑美奂而且自行享用,是法国人与英国人不同之处。传统的英国人虽然也整理设计和照料前院,但再怎么赏心悦目,他也只在后院活动,而法国人似乎更乐意在屋前享受户外的阳光。朗格罗斯船长兄弟当年为什么把长椅放在屋前望海,就变得不难理解了。
在蔷薇围绕的长椅上望海,栅栏外路人悠游信步,我的遐思须臾飞越百年历史时空,终于触及朗格罗斯船长那隐秘的心弦:他之所以钟情于眼前这微风吹皱的蓝海,很可能是因为阿卡罗阿散发着地中海风情。还记得一篇写地中海的散文里提到﹕对于航海者与冒险家而言,大海便是不朽不变、永远常在的母亲。所以法国人称海为La mer,与母亲La mere同一读音。
红白蓝三色旗在风中飘扬,但它从来都不是主权的标志,更多的时候被作为另类风情的色彩,轻抹在这个数百人口的美丽小镇上。在旅游旺季,当世界各地观光客大批涌至,它又成为满足好奇心的最佳广告。尽管仍有人称它为国中之国,因为阿卡罗阿迄今保存法文街名,升法国旗,还举行纪念初履斯土的传统仪式,戴拿破仑三角帽的法军鸣炮庆祝,但载歌载舞的男女,只把惊起群鸥的巨响,当作节日的礼炮。
许是年代久远了,又或者是识透历史风尘,阿卡罗阿隐身在港湾深处与世无争,一百多年了仍如此俏丽却又那么淡泊。
夜寒露重,南岛的夏天仍有着几分秋凉,日间人声鼎沸的海滨一片荒寂,惟见潮汐不倦地涌来又复退,山坡上的人家都亮了灯,沿街信步,踏着月色也踏着那泻满一地的灯影,我闻到晚餐飘香,幻想有哪一扇窗扉,还亮着等我归去的灯光,多想带着我的书和画箱入住那里,从此在家人亲友的视野中突然消失,斩断那未了的恨爱情仇……倦了的游人啊,你我俱是他乡之客,匆匆来了复又离去,能悄悄推开某扇依呀作响的门扉,回梦中家园安息,实在并非逃离,而是一种解脱。
在这次旅途中,不断有这种念头,每至一地,见有小屋陋舍,遂起隐居之心,终因尘缘未了,后又作罢。惟独在阿卡罗阿,是真真切切要留下来,不作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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