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华灯初上,我站在三藩市唐人街入口“天下为公”的石牌坊下。
2011年新年刚过,街上的“年味儿”还很足,店铺外挂着大红灯笼,橱窗里长袍瓜皮帽的拜年娃娃打躬作揖笑脸迎人,一眼望去,杂货店、玉器店、参茸行、旅游商品店、餐馆……挨挨挤挤,满目都是中文招牌,来往都是华人面孔。
刚刚在联合广场小憩,“第五大道”和梅西百货的高楼华厦灯火通明,圣佛兰希斯酒店金饰的转门内外熙熙攘攘,著名的观光缆车满载着游客“叮当叮当”的招摇过市……然而一转眼,这里是唐人街,美西最大的唐人街,居住着10万华人华裔,据说是亚洲以外最大的华人社区,是三藩市的另一张脸。
白石牌坊绿色琉璃瓦顶,顶上是透雕的双龙戏珠,并不算高,两层楼左右。 “天下为公”的匾额也并不大,蓝底金字,赭红色镶边,字迹是中山先生手书,两旁还有“忠孝仁爱”和“信义和平”的题额。牌坊建于1970年,并不古老,但我站在这里良久不能移步——“天下为公”,久违了的文字和精神,几千年来中华儿女为之奋斗、献身的目标,已经在现代人滚滚红尘欲望滔天的生活中淹没了的词语,让现在的80后90后们读,恐怕连“为”字读阳平还是去声都闹不明白。
“天下为公”出自孔子之口“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篇》),他的解释译成白话是:“大道实行的时代,天下为天下人所共有。选举有德行的人和有才能的人来治理天下,人们之间讲究信用,和睦相处。所以人们不只把自己的亲人当亲人,把自己的儿女当作儿女,使老年人能够安享天年,使壮年人有贡献才力的地方,使年幼的人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使年老无偶、年幼无父、年老无子和残废的人都能得到供养。男子各尽自己的职分,女子各有自己的夫家。人们不愿让财物委弃于无用之地,但不一定要收藏在自己家里。人们担心有力使不上,但不一定是为了自己。因此,阴谋诡计被抑制而无法实现,劫夺偷盗杀人越货的坏事不会出现,所以连住宅外的大门也可以不关。这样的社会就叫做大同世界。”这个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是孔子的理想,也是老子、墨子、庄子、孟子、韩非子等等一大批古圣先贤的理想。
孙中山先生将“天下为公”拓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也是他毕生的向往和追求。他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总结了西方民主制度的精粹和基督教文化中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精神,将“天下为公”的理想进一步发扬为“三民主义”,即民主、民权、民生。意为国家为人民所共有,政治为人民所共管,利益为人民所共用。他说:“真正的三民主义,就是孔子所希望之大同世界”,换句话说,“天下为公”是中山先生思想体系的精华,他时常将《礼记礼运篇》中有关文字抄送友人,他存世的墨迹中也以“天下为公”为最多。据记载中山先生曾四次到访三藩市唐人街,在这里宣传、筹款,为中国的“大同”而竭力奔走。
与“天下为公”相反的是“天下为家”。孔子这样解释说(白话译文):“如今大道已经消逝了,天下成了一家一姓的财产。人们各把自己的亲人当作亲人,把自己的儿女当作儿女,财物和劳力;都为私人拥有。诸侯天子们的权力变成了世袭的,并成为名正言顺的礼制,修建城郭沟池作为坚固的防守。制定礼仪作为纲纪,用来确定君臣关系,使父子关系淳厚,使兄弟关系和睦,使夫妻关系和谐,使各种制度得以确立,划分田地和住宅,尊重有勇有智的人;为自己建功立业。所以阴谋诡计因此兴起,战争也由此产生了。”
“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是中国人五千年的噩梦,中山先生的理想和实践如东方的曙光一现,随即又被罪欲的乌云与战争的血腥所吞没……
百年老街显然被修葺重建过,但路边巷口接驳处的坑洼与崎岖仍依稀可辨。刚从后现代都市繁华的霓虹光晕中走来,很难对街上目不暇给的廉价商品感兴趣。盈耳的粤语中,企李街(Clay Street)、襟美慎街(Commercial Street)、林华耀街(Walter U. Lum Place) 等繁体字中英文路牌一一走过,中文学校,社团的标牌遍布大街小巷。这就是我们的族人,我们的同胞,即使在异国的土地上,生命力依然如此顽强!
与主街交叉的小巷依地势时高时低,两旁的楼舍古旧,写满沧桑,透过门廊的玻璃望进去,昏黄的灯光照着黝暗的楼梯,当年有多少“猪仔华工”的后裔,多少飘洋过海的前辈们一步步踏着希望和血汗沿着楼梯走上去,走向自己的梦想?而略高于人行道的那些地下室视窗,又曾是多少同胞风雪泥泞中的栖身之所?眼前这些没有灯光的视窗在黑暗中沉默着,当今来三藩市打天下的华人,大概用不着这些地下室了,三藩市的矽谷、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周围已经涌现出不少号称“新华埠”的新兴商业区,与这里的古旧衰颓正成对照。
归途几步一回头,“天下为公”的牌坊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历史总是在更高一级的层次上重复。中华民族始自1840年的开放与蜕变,从孙中山“天下为公”跌落的理想,终将缓慢而艰难的踏上回归的道路——我相信。
|